D-糊涂了,他说:“法洛四联症而已,你都做过多少台了?新生儿你都能做,这么大的病人了,你怎么没法做了?你手还没好?把纱布拆了我看看,你说你怎么就把手伤成那样了?”
聂宇晟没吭声,方主任比较了解他,聂宇晟从来不吞吞吐吐,除非真遇上什么为难的事。方主任打量他半晌,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一遇上三十九床你就晕头转向似的,你说说,自打这三十九床的病人住进我们医院,你都出了多少事了?先是往我那特级手术室里打电话,然后又把人家家属给打了,再然后把自己右手给割了,现在倒好,干脆跑我这儿来,告诉我你连法洛四联症都没法下刀子了。这三十九床的病人难道是你亲生儿子还是怎么的……”最后一句话脱口而出,方主任其实也没想太多,直到说出了口,反倒有点顿悟似的,愣神似的看着聂宇晟,只见他垂头丧气站在那里,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既不分辩,也不解释。方主任倒有点傻了,试探地叫了声:“聂宇晟?”
聂宇晟抬头看了这位素来爱护自己的长辈一眼,方主任只见他眼圈都红了,跟着自己这么久,还没见过这位心爱的弟子这副模样,一瞬间他什么都明白了。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最后只是咕哝了一句:“活见鬼!”又说,“你一向老实本分的,怎么弄出这样的事来?”
聂宇晟不吭声,方主任倒真的心疼了:“你说说这叫什么事!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糊涂!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我也给那孩子安排个好点的病房什么的。你说说,法洛四联症都耽搁成这样了,你到底是怎么在……孩子妈不懂,难道你也不懂?”
聂宇晟直到这时,才说了第一句话:“我一直不知道……”
“你说你这事办的,怎么就跟拍电视剧似的。”方主任又气又好笑,“你还杵这儿干吗呢?贵宾病房不是还有两间空着吗?转进去啊!现在一个病房四五个人,孩子还睡加床呢,吃不好睡不好的,到时候怎么做手术?这手术我替他做,聂宇晟,你别愁了,我技术你信不过?”
“不是的。”
“那还站这儿干吗?给孩子换病房去!回头我去看看病历和检查报告,我给手术室打电话,明天让我们插个队,尽快把手术做了。家属谈话谁去?我去吧,跟你谈还是跟孩子妈谈?你们俩都在场比较好。”
聂宇晟没想到主任会这样处理,他满怀感激,可是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只说:“谢谢您。”
“谢什么!”方主任倒瞪了他一眼,“小兔崽子,我还以为全科室就你最老实,平常看到女人眼皮都不撩一下,结果倒好,你最丢人现眼!我几十年的老脸都被你丢尽了,万一医院要知道这事,扣全科室的计划生育奖金,护士长一准跟你没完!”
聂宇晟从主任办公室出来,心里觉得轻松了一些,可是并没有轻松太多。他知道为什么主任希望家属谈话的时候,他也在场,因为有些术语他可以向谈静解释。但是这个谈话,他要怎么样的勇气,才能够坚持到场。他并不是不相信方主任的技术,他只是恐惧。在父亲生病的时候,他觉得恐惧,但是父亲毕竟是个成年人,而且一直以来,是他倚靠父亲更多。治疗方案虽然他都仔细研究过,最后真正拍板的,却是父亲本人。
现在让他去决定孩子的手术方案,他实在恐惧,觉得没有办法,连想一想这件事情,都觉得头皮发麻。那些手术同意书上的条款,就像密密匝匝的蚁群一样,已经在脑海中此起彼伏。手术意外,麻醉意外……任何一个小小的细节,或许都会让孩子下不了手术台。每次他跟家属谈话的时候,其实都是非常冷静的,逐一向家属分析手术的利弊,向他们解释那些拗口的专用名词,手术就是手术,只是治疗手段的一种。在病人具备手术指征的时候,哪怕是冒着一定的风险,也得进行手术才是理智的选择。
真正轮到自己,才明白根本没有理智可言。任何手术都有风险,哪怕是万全的准备,也可能在手术台上发生各种意外情况。他越是懂得这些,就越是觉得恐惧。
医人者不能自医,他觉得自己连今天的医嘱都没办法写了,更别提明天的手术谈话。从来他都觉得自己很冷静,尤其是在面对病人的时候,这种冷静不仅是职业的需要,而且让他可以完成更高难度的挑战。别人不敢做的手术,他敢做;别人放弃的抢救,他仍旧会坚持。这让他无数次,把濒临生命危险的病人救过来,从死神的手里,抢夺回来。
可是今天,他才明白,什么叫关心则乱。
晚上的时候舒琴来看聂东远,聂宇晟送她回家。经历了整整一天一夜的精神恍惚,到了晚间的时候,聂宇晟终于平静了一些,只是他觉得自己没办法值夜班,于是跟主任请假。方主任二话没说,很痛快地答应了。聂东远虽然对谈静突然表态将由律师来谈非常不满,但是事已至此,他倒沉得住气了。毕竟是沙场宿将,习惯了随时应付意外发生。他也没给聂宇晟施加压力,舒琴来病房探病的时候,他还笑呵呵地跟舒琴开玩笑,问:“那天你包的饺子真不错,下次包点馄饨吧,其实我就惦着老家的扁食,不过这里可真没得吃。”
舒琴是北方人,不怎么会做南方菜,尤其聂东远说的家乡菜,她笑吟吟地说:“扁食我不会做,不过馄饨我倒是可以试一试。”
聂东远就说:“叫小聂送你回家吧,正好,司机也在,让司机开车送你们。”
他不太放心儿子开车,下午就把司机叫到医院来了,一直没让下班。舒琴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因为聂宇晟手受伤了,还包着纱布。在车上的时候,聂宇晟才低声说了句:“谢谢。”
“噢?”舒琴想了想才明白他谢什么,有司机在,她也不好说什么,只笑着开玩笑,“记得还给我就行了。”
下午她把十二万打给了聂宇晟,聂宇晟添上自己手头的款子,一共二十万,一股脑儿存进医院交了三十九床孙平的费用。舒琴还不知道他借钱是为什么,她只觉得聂宇晟有心事,尤其今天,似乎格外心事重重。
司机把他们送到了舒琴住的小区,聂宇晟说:“我们出去喝杯咖啡吧。”然后就打发司机先下班。
舒琴看出来聂宇晟是有话对自己说,她说:“行,附近有家咖啡馆还不错,我们正好散步走过去。”
舒琴住的小区不错,地段很好,只是户型偏小。买这房子的时候,舒琴手头还没多少钱,于是就买了套小户型,等后来手头宽裕,又懒得换大房子了。一个人住,太大的房子总显得孤零零的。舒琴经常到聂宇晟那里去,聂宇晟倒是很少过来她这里。两个人沿着国槐夹道的马路往外走,没走多久就看到一间咖啡馆,灯光明亮。刚下过雨,地上还洼着水,露天的位置撑着巨大的遮阳伞,只坐了一对情侣在喁喁私语。
舒琴喜欢露天的位置,尤其有一台桌椅后面就是花坛,里面种满了月季和玫瑰。借着咖啡馆里落地窗透出来的灯光,只显得花影幢幢,一团一团袭人而来,是雨后特有的淡淡芬芳。
舒琴跟聂宇晟坐下来,一人点了一杯咖啡,舒琴才问:“怎么啦?遇上什么为难事了?”
聂宇晟犹豫了一会儿,说:“我们分手吧。”
舒琴觉得挺好笑似的,拿勺子搅着咖啡,说:“你到底是怎么啦?就你这死心眼儿,也不会一夜之间就突然看上别人的,难道你那个前女友竟然回来了?”
聂宇晟说:“没有,可是有件事情,我觉得对你非常不公平。”
“公不公平你先说说看,你都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对我公不公平呢?”
聂宇晟又犹豫了一会儿,可是他觉得不应该瞒着舒琴。他们是好朋友,舒琴照顾他很多年,也是他主动提出试着交往的,作为一个知己和女朋友,舒琴都是非常合格的。他只觉得对不起她。
聂宇晟原原本本将事情告诉了舒琴,他的叙述凌乱而没有条理,可是大致的情况也断断续续说清楚了。舒琴听得几次瞪大了眼睛,一直到他把这两天发生的事全都说完了,舒琴才惊叹似的说了句:“我的天啊!”
聂宇晟低头,呷了一口咖啡,只觉得又苦又涩。
“这孩子都七岁了,你从来不知道?”舒琴挺同情似的,“你这前女友,到底为什么要跟你分手,她一个人把孩子拉扯这么大,就问你要一百万?”
“现在她说不要钱了,她要监护权。下午的时候变卦,说明天会有律师来跟我们谈。”
“作为一个女人,我觉得她不舍得孩子是正常的。”舒琴说,“换了我我才不会向你要一百万呢,太便宜你们这些男人了,七年啊,七年的心血啊,这孩子还有心脏病,当妈的得操多少心?着多少急?受多少累?换成是我的话,我早就哭死了。一百万,太便宜了,要是我的话,我开口就问你要一半家产……不过你没钱,但是你那董事长爸爸有钱……”
聂宇晟苦笑了一声,说:“我都快愁死了,你还是给点有用的建议吧。”
“这种建议我可给不出来。”舒琴一脸幸灾乐祸,“人家现在把心肝宝贝攥在手里,人为刀俎,你为鱼肉,你就等着她漫天要价吧。”
“她不是那样的人。”
舒琴瞥了聂宇晟一眼:“你都为这事要跟我分手了,干吗还找我给建议?你真当我是好欺负的!这感情损失怎么算?你才要求我当你女朋友,还没半个月呢!”
“这事是我对不起你……”
“算了算了。”舒琴说,“你借钱也是为这事吧?那我可要收高息的,你借了十二万,不管你什么时候还,都得还我十五万。”
“还你二十都可以。”聂宇晟完全心不在焉,“有个基金是T+2的,明天我就可以赎出来还给你。”
“别价啊,既然你都欠我这么大个人情了,当然要欠得我久一点,我才比较划算。”舒琴说,“你那董事长爸爸呢,他是什么打算?”
“他说一切交给律师去办,何况现在对方也打算请律师。”
“这办法才是最冷静、最理智的处理。”舒琴说,“你别愁了,有你那董事长爸爸在,天都塌不下来。”
“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舒琴同情地看着他,说:“这个我给不了你答案,你只能去问她。不过你也别纠结了,这种事也不是人人都遇得上。你遇上了,你认栽得了。不过我同意跟你分手了,你这前女友,一辈子算是扎在你心里了,我自问没那个本事把她从你心里拔出来,何况现在还加上一个孩子。”
“舒琴,你也是女人,你说女人遇上这种事,到底是怎么想的?”
舒琴斩钉截铁地说:“别问我,我不是那样的女人。”
第二十章 我不会把监护权给你的
喝完咖啡后,聂宇晟仍旧挺有风度地护送舒琴回到小区楼下,这才出小区打车回家。舒琴本来已经进了楼里的大厅,想了想还是往外走了,趁着夜里风凉,她沿小区走了一会儿,打了个电话给盛方庭,然后就举手拦了辆车去酒吧。
盛方庭比她到的早,她走过去打了个招呼:“盛经理!”
盛方庭一抬头看见是她,装作挺意外似的,笑着说:“舒经理一个人?”
“你不也一个人?”
舒琴想起来他是今天刚出院,自己真不应该约他到酒吧里来,她心里懊恼,嘴上却像是在开着玩笑:“盛经理,刚出院就来泡吧,也不怕胃受不了啊?”
“一个人在家里待着没事,就出来走走。”盛方庭弹了弹搁在桌上的杯子,“喝的是果汁。不过若是有粥,真想喝一碗好粥啊。”
这么一说,舒琴倒也觉得饿了。去医院的时候她没吃晚饭,偏偏遇上聂家出了那件事,聂宇晟也没吃饭,两个人在咖啡馆喝了杯咖啡就分手了,舒琴出来的本意,也是想吃饭的,结果却习惯性约在了酒吧。
“正巧,我没吃晚饭,这附近有家不错的粥馆子。盛经理要不要一起?”
“好啊,太好了。”
那家潮州粥铺藏在一片老式的居民小区里,若不是舒琴这样的老饕带路,盛方庭可能做梦也不会想到,在这样的居民楼里,还藏着这么地道的一家粥铺。
两个人叫了一品海鲜粥,极大的砂锅端上来,热气腾腾。初秋的天气,又是夜半时分,这种粥煲得地道,越吃越鲜。舒琴终于放松下来,说道:“你们上海人说,鲜得眉毛都要掉下来,是不是?”
盛方庭说:“我妈妈才是上海人,不过我是生在国外的,算是半个上海人吧。”
舒琴叹了口气,老板跟老板娘用潮汕话在说什么,他们一句也听不懂,只觉得夜深人静。除了他们这一桌之外,还有一桌来喝粥的,却是几个潮州人,一边跟老板和老板娘搭腔,一边在笑,讲得很开心似的。店里热闹,店外却只有秋风吹过树梢的声音,还有窗外秋虫唧唧,更让人平添了几分愁绪似的。
“怎么啦?”盛方庭对察言观色,几乎有一种本能,“约我出来,难道不是有话要说?”
“失恋。刚跟男朋友分手。”舒琴做了个鬼脸,“不提了,吃粥。你说我怎么就这么惨呢,当初跟你分手的时候,我也没觉得有这么惨淡。可能是年纪大了,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
盛方庭没有说话,在美国的事情,他不提,舒琴也不提,过去就是过去。回国后,他特意跳槽到她工作的公司。两个人就像是陌路人,实质上也几乎是陌路人。
有时候爱情本身,不是想坚持就可以坚持的。他终于回到中国,她却提出分手。她家庭反对最激烈的时候,她都没有提过分手,他并不明白为什么。她说:“你不懂吗?我不想等下去了。你这个人,太爱自己,我即使为你牺牲一辈子,你也不见得会把我放在心上。我早就想明白了,你为什么让我和聂宇晟做朋友,因为你想通过我,更加了解你所在意的一些东西。你连我都能利用,你怎么可能真心爱我?”
她心中一清二楚,所以不肯走近,亦不肯远离。而他呢,只是旁观,所以看得更加清楚。他说分不分手没有关系,但是希望她可以帮助自己做一些事情。
她终究是爱他的,所以才肯答应吧。
现在夜半时分,对着一砂锅的鲜粥,两个人都懒得掉花枪,说来说去,也是几件闲事而已。倒是舒琴主动提起来几桩公事,盛方庭说:“大半夜的,能不谈工作吧?”
谈别的,亦没有什么可谈。舒琴不想对他提到太多聂宇晟,盛方庭也不提。
舒琴突然问:“为什么?”
盛方庭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问:“什么为什么?”
“当初为什么非得让我跟他做朋友?”
“你们本来就是朋友,不是吗?”
“你为什么对东远那么有兴趣,时时刻刻都在收集东远的信息?”
“我有野心,你也知道。我需要机会,而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
舒琴凝视着他,质问:“你不能对我说实话吗?”
“我本来就对你说的是实话。”盛方庭说,“我想在快消行业中,做到核心的职位。但快消业很多是家族企业,如果不是知己知彼,我是绝对没办法做到高位的。我对东远有兴趣,是因为东远的情况很特殊。聂宇晟不愿意接手东远,聂东远就会找职业经理人来分担大部分工作,我希望进入东远的核心,在东远会比在其他任何一家公司,都有更大的发挥空间。”
舒琴说:“这很难说服我。”
“你要是不愿意相信,也就算了。”盛方庭说,“我是对东远有点心结,所以激起了征服欲。”
舒琴见他目光一闪,正是自己最最熟悉的样子。他对任何事物志在必得,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这样子,她倒是半信半疑了。
“你对东远有什么心结?”
“你也知道,我很讨厌聂东远那个人,他的为人行事,我都讨厌。可是不能不承认,在这个行业,他做得非常成功。人人都说东远是不可复制的奇迹,天时地利人和,造就了现在的东远。”他唇边有一丝冷笑,“奇迹……我倒想挑战一下,看看奇迹能不能再造!”
舒琴知道他野心勃勃,但只是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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