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一个面摊喝酒,抱着酒坛,逢人就灌,终于醉得像一只丧家之狗,蜷缩屋檐下酣睡一夜。”
阎晓雅道:“你一直盯住他,未免太辛苦了!”
小辛忽然仰首向天,陷入沉思……
昨夜他一点也不辛苦,因为大部分时间是在长乐舫上消磨的。笙歌盈耳,灯火通河,醇酒的刺激,美人的软语香吻。长乐舫上无数莺燕,虽非人间绝色,却也个个自有销魂意态。醉眼迷离中不禁凝想,何以温柔乡不住?何以定要于命运抗争?
当然他另有一份若有所失的怅惘,因为绿野居然没有出现。他为何在乎绿野的出现与否?难道绿野竟能使他难以忘记?
阎晓雅等他从沉思中回到现实,才温柔道:“檀月大师现在一定有空,要不要跟她谈谈?”
小辛道:“我十五岁前,曾下过苦功读书,至今全都记得。有些在当时不甚明白意义,现在偶然回想却其味无穷。”
他极少谈到自己的以往,因此阎晓雅极感兴趣静静聆听。但可惜他马上改变话题。说道:“我忽然记起一首情诗,作者是谁你永远猜不到。”
阎晓雅只好点头同意,上下古今茫茫无际,写过情诗的人何止亿万,当然谁也猜不出小辛突然记起的情诗作者是谁。
小辛道:“这首七绝我不知何故记得是很清楚,但当时确实不明白诗中之意。诗是:自恐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怕误倾城。世间那得双全法,不匀如来不负卿。”
此诗言浅而意深,表面上没有一字冷僻,稍通文墨都识得解得。但含意甚深,寥寥数语,就道出了千古爱情与理智的矛盾冲突。
阎晓雅寻味一下,道:“梵行就是出家奉佛之路,此事必须弃情绝欲,天下人人皆知。所以绝不可以多情。入山修道却又怕误了倾国倾城的美人。
“作诗的人身处这种矛盾中一定极痛苦,我想作者必是一心皈依佛门而又舍不得心上人,所以他慨叹痛惜世间竟没有两全其美的方法,可以使他既不负我佛如来亦不负爱卿。”
小辛道:“你解释得很好,这首情诗是第六代达赖喇嘛所作。他是西藏的法王兼人王,大智慧而又大神通。但以他这种人,却写了很多脍炙人口的情诗,奇怪么?”(注:第六代达赖喇嘛成就极大。另外在文学方面亦是天才,许多情诗都是了不起的作品。他二十一岁因与美女恋爱,被手下宰相——有野心的权臣——报告清廷。其实顺治之母当政,此事本与清朝无关,但既有报告不得不召令来京讯问。达赖活佛六世到青海时,忽然说他不想晋京。违抗朝廷旨令不是开玩笑的事,但达赖活佛自有好办法,他设坛焚香拜佛行礼如仪,然后就打坐入定,马上圆寂,离开这个五浊世界。由此可见达赖活怫的成就已达到来去自如全无挂碍境界,但请勿忘记达赖活佛六世这时才二十一岁而已。又注:情诗系曾缄先生所译。)
阎晓雅道:“实在想不到,连法王活佛也甩不开情字?”
小辛道:“矛盾挣扎是凡俗人必经历程,可能法王只是把此一最顽固之结指出,亦可能他有无上甚深妙法可以解结。谁知道呢?至少我不知道,你呢?”
阎晓雅道:“我也是不知道。”
小辛道:“檀月大师呢?如果她有两全法,我就参谒她。”
阎晓雅道:“让我问问她,你等我么?”
小辛道:“不,我先走一步。告诉杜若松,人生并非分出强弱胜负那么简单……”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矫健挺直颀长的背影很快被草树遮没。平芜尽处是青山,行人更在清山外……
雷府的东跨院大部分有槐荫遮住午阳,所以阴凉而幽静。院落中还有数十盆栽,以及鱼池。池中游鱼可数,平添澹雅之趣。
连四永远不打开另一边的窗户,因为雷府虽然没有几个内眷,但有一个他最不愿见的人——绿野。所以他只坐在院落这边的窗下,遥对一些盆栽花树,还有清冽池水和游鱼,便颇有悠闲意趣了。
但窗户不打开绝对不是办法,这一点连四也知道。以绿野之野,就看哪一天她忍耐不住而已。休说一窗之隔,就算铜墙铁壁她都能弄破。
紧闭的窗户突然破裂,同时一只古雅的大瓷花瓶砰一声砰成片片。因为一颗比拳头还大的石头破窗而入,恰巧打中了花瓶。
连四惋惜地瞧着碎裂的瓷片,这个花瓶乃是北宋定窑佳品,世上已没有几个。
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与天下第一鉴赏法眼的雷傲侯在一起,傻瓜也能学懂不少。何况连四不但不傻,还很聪明,也有相当学识。
逞一时意气,只为了自己一点气忿,就毫不顾惜毁去一件艺术珍品。当你气平之后作何想法?歉疚抑是根本不去想它?但无论如何,那件艺术珍品永远毁破了。
但还不止如此,窗户砰一声震开,绿野飞身入来,两手叉腰,美丽眼睛睁得大大瞪住连四,一副气冲冲的样子。
连四很平静,此一场面老早算准必会发生。
绿野忿然道:“你仍惋惜么?那只是一件死物,没有生命没有喜怒哀乐。难道比一个活人还重要?”
连四等一下,等到知道她不开口,才道:“死物很多,但有些已渗有创作者的心血灵魂,表现宇宙之美。所以已不算死物,亦不是某一个人可以据为己有。它代表我们民族于某一时期的特色,所以值得珍惜重视。因为已超越人的界限,所以连活人也不能相比。”
绿野一怔,大眼睛中忽然露出光芒,但很快消失。她道:“想不到你并非仅仅是懦夫或冷血刀客。”
连四道:“我不是。”
绿野道:“为什么你不肯和我见面?我丑得很?我脾气不好,没有教养,所以你看不起我?”
连四道:“你不丑,但你脾气不好没有教养是事实。”
绿野又气得咬嘴唇,使人担心她会不会把鲜红下唇整片咬下来。
她道:“别再气我,我会把所有值钱好看的艺术品通通砸坏,使你感到痛心。”
连四心中叹口气,这个野性女孩子的确不好惹,但她来发这顿脾气为的什么?”
绿野又遭:“喂,小辛呢?”
连四道:“不知道,完全没有消息。”
绿野寻思一下,道:“前三天小辛到过秦淮河饮酒作乐。翌日早上杀死公道七煞中的三煞铁闸褚江以及两个副手。然后就失去踪迹。”
连四道:“我不必为他担心,如果小辛不能照顾自己,天下就找不到一个会照顾自己的人了。”
绿野道:“他有一个女朋友,名叫阎晓雅,住莫愁湖畔夕照庵,你可知道?”
连四道:“不知道,但既然你得知,外面一定还有很多人知道。”
绿野道:“我倒没有想到这一层,你好象还有别的意思?”
连四道:“既然是小辛女朋友,我打算去瞧瞧她,如此而已。”
绿野大声道:“我也去。”
连四道:“你且等候一段时间,原因不必说出,总之,你等一等。”
绿野居然点头答应。然后自己也感到奇怪。为什么会听他的话?本来不是很想去瞧瞧小辛的女朋友么?
连四说走就走,而且破例带一把刀。
夕照庵虽是很幽静偏僻,但连四知道方向路径,一下子就到了庵前。
此庵因被万竿翠竹包围,绿绿的竹叶使人心脾沁凉宁静。
庵门一边打开,寂静得连飞虫也想打瞌睡。
连四心中突然大跳一下,但反而放慢脚步,缓缓跨入庵内。迎面的佛堂内静悄无人,炉烟袅袅,一切都很正常。
若从脚步声推测,连四一定是普通游人,因为步声忽轻忽重,步伐凌乱。
堂后转出一个黑衣老妪,满面龙钟皱纹,说道:“相公怎生入得本庵?”
连四道:“庵门开了一半,我就走进来,难道爬墙不成?”
黑衣老妪道:“本庵不招呼男宾,相公请回步。”
连四摊开左掌,道:“这是什么?”掌心一锭澄澄金元宝,至少有十两重。
黑衣老妪道:“是不是金子?”
连四道:“对,你若是帮忙我,进去跟我的朋友讲一句话,就属于你。”
黑衣老妪先是摇摇头,接着却问道:“你什么朋友?讲什么话?”
连四道:“我的朋友是武林中赫赫有名人物,但说出来你也不会知道。我们走近此庵,他忽然说庵中一定发生事故,要我快走开,我瞧来瞧去都不像,所以跟他打赌。”
黑衣老妪道:“赌什么?”
连四道:“那是我们男人的事。现在你只要出去跟他说庵中一点事都没有,这块金元宝就是你的。”
黑衣老妪伸手道:“好,我去说。”
她的手伸出尺许,忽见连四掌中的金元宝掉落地上。就在这一刻,老妪全身都僵住,变成一个木头人一样。
连四不过把手掌翻转,变成掌心向下。既没有碰她,亦不曾回手碰到刀柄,但两个人的姿势却保持如此奇特样子。
连四道:“你一定是当今武林一流高手,不然的话,你的手掌就像金子一样掉在地上了。你是谁?”
老妪道:“老身朱七婆婆,我当家的还在后面,你年纪轻轻的,最好别惹他。”
连四道:“你的当家是谁?”
朱七婆婆道:“你若是武林中人,难道想不出那一个姓朱的老头子?”
连四道:“抱歉,本人很孤陋寡闻。不过,很不幸的却瞧得出你脚下功夫,你想用踏破贺兰山奇门功夫踩碎我们脚下红砖。我身子稍一歪斜,就变成你剑下之鬼。可惜你棋差一着,功夫尚未使出,手掌已经靠不住了。”
朱七婆婆面色丝毫不变,眼中却露出惊疑光芒,道:“你不是小辛,但你是谁?”
连四道:“我是连四,从前藉藉无名,现在似乎不少人知道。”
朱七婆婆摇摇头,道:“难道连小辛的朋友,也无人可以击败?”
连四道:“朱七,我真的不想斩下你的玉掌。你自己看看,这只玉掌白皙嫩滑,既无皱纹,亦见不到静脉。任何人超过三十岁就没有如此美丽的手了。”
朱七婆婆果然看看自己伸出去的手,眼中闪过懊恼神色。连四看来也和魔鬼差不多,一点点小破绽,只一瞬间就瞧穿。
连四又道:“想那岳武穆丹心热血,武功盖世。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是何等英雄气慨。殊不料南传数百年之后,踏破贺兰山的脚法会让你学去。”
朱七婆婆面孔仍无表情,眼中却露忿色,道:“老身哪一点不配了?”
连四道:“你载人皮面具,不敢以真面目见人,显然做过亏心事。尤其是这一宗,大概本庵之人包括阎晓雅在内,都难逃大劫。你配使用武穆王的武功?”
朱七婆婆好象要晕倒,任何人碰上对手如连四,除了自认倒据,除了晕倒之外还能怎样呢?
当然朱七婆婆没有真个晕倒,她怕手掌跟手臂分家,因为谁知道你是真的晕倒,抑或是假装的?
她忽然发觉连四的眼睛,本来蛮忠厚老实(等如愚蠢),如今却锐利似鹰隼。锐利中含有无限智慧,明亮得可怕。
朱七婆婆呻吟一声,忽然缩回手。此一动作居然没有惹出连四长刀出鞘一击。原来她缩手只不过自动剥掉人皮面具,顿时呈现一张年轻,而又相当美丽的面龙。
连四冷冷道:“朱七,你若不想身子分成三截,最好不要再蹲低。膝盖上要再弯半寸,那时我也没有办法。”
他的意思明显之极,所谓没有办法便是说不能不把她斩为三截。
朱七(现在不能称她为婆婆)面上不但有表情,而且丰富得很,既惊恐又狐疑。一面道:“你本来如此厉害高明?还是得到小辛传授?”
连四道:“本庵之人怎样了?”
朱七道:“都没事。”
连四道:“阎晓雅不是等闲之辈,她至今不现身,我已经有下手的理由。”
朱七忙道:“全庵的人都中了迷药,所以她不会出来。”
连四沉吟不语,表面上似在考虑她所言真假,其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连四心中忖道:朱七年纪最多二十一二岁,玉面朱唇,不但很漂亮,而且越看越美。这是怎么回事?她是谁?为何要跟小辛过不去?
世上有一种狐媚之术,修练成功的女人,仍然那张面孔。可能漂亮,可能很平凡,但摆在你眼前,却使你越看越美,感到她的唯力无可抗拒。
最后,你为了要获得她,将会甘心俯首听她任何命令。当然她若想取你性命,机会俯拾即是。
连四眼中微有迷惘之色,显然渐被朱七美丽媚态就惑。但谁也想不到他忽然大喝一声,声音未歇,长刀已完成出鞘人鞘的动作。使人怀疑那刀究竟有没有真的拔出过?
不过事实证明连四的刀不但曾拔出鞘,还劈中朱七左手。
只见朱七左手鲜血淋漓,一件物体掉在血渍中,却是一只齐腕劈断的手掌,掌中一枚金色圆球。
连四鼻中嗅到血腥味,反而头脑一醒。眼前朱七的面孔马上变得平凡,甚至因断手伤痛影响,看来有点丑陋。
她还有一只手可以点住伤口附近穴道止血,又捏住血管。手法很有效,一下子就不流血了。
朱七的情势很糟,但如此才更见她凶悍性格。她咬牙道:“连四,你不杀我,我一定杀你。
连四道:“叫别人来,你不是我的对手。”
朱七道:“你使的真是拔刀诀?”
连四道:“是。你很不幸,因为我连家在武林有二百年历史,博知江湖上种种奇诡杀人手法,这些知识学问也和拔刀诀一样代代相传。临阵对敌有时很有用。你的确很不幸,九十年前洞庭湖藏春楼丑美人贺笑春,仗恃一粒幻智珠不知多少高手因迷恋她而家破人亡。最后的结局是一条左臂被我连家先祖拔刀砍下。”
这样说来,朱七真的极不幸,为何偏偏碰到连家的人?
连四又道:“我本来以为你使一种绝传媚功,但你提到迷药,而任何佛堂中应该有的檀沉香味又忽然消失,所以我不得不拔刀。你只要智珠在手,只要不碰到我,足可横行天下……”
朱七跺脚奔出,头也不回。
连四居然捡起血渍中的手掌(掌心还扣住金色的幻智珠),大步转入怫堂后。
幽静的院落内有四间禅房,只有东首两间垂下竹帘,房内布置简单之极,一张木榻,一张木桌,两把椅子,青砖的地面洗抹得纤尘不染。
壁间的一幅佛像,长几供着香花鲜果,一炉沉香烟气袅袅。几前蒲团上一位老尼瞑目打坐。帘子声音似乎不曾惊动她。
连四轻轻放下竹帘,跟着拨开隔壁一间帘子。
这间禅房家俱布置都多些,尤其是有柜箱笼等物,椅上丢着两件女人衣服。
桌上砚笔未收,几张素签被窗口的薰风吹得轻轻扬起。
床上坐着清丽绝俗的阎晓雅,背倚墙壁,双目阖上。面色很苍白,几乎可以看出抗拒痕迹。
连四暗中松口气,阎晓雅居然还未死,虽然他个人来说对阎晓雅没有好感,但这个女人是小辛的人。
鲜血模糊的手掌放在她面前,血腥味迅即使阎晓雅醒来。
她定定神,瞧瞧面前的断掌,瞧瞧连四,然后道:“你赶来救了我,为什么?”
连四道:“因为我是小的朋友。”
阎晓雅道:“你说过小辛是逃走的,我根本不是他的人。”
连四道:“我希望天下人都认为如此,可惜很多人不相信。因此我才会被迫来到夕照庵。”
阎晓雅眼中浮现凄迷神情,任何男人看见了绝对会为之心软。她道:“我没有迫你。”
连四却有如铁石心肠的人,面孔一板,斥道:“愚蠢,像你这么笨的女人,除了面孔漂亮之外,还有什么?小辛为何要逃走?我真不懂!”
你连四当然不懂,任何男人看见过阎晓雅的裸体,如果不想被迷住,就只好逃走了。
阎晓雅道:“我从未被男人骂过,但最近交了霉运,前有小辛,后有你。”
连四仍然不假词色,板着面孔,道:“你应该躲起来,但绝不是人人找得到你的地方。相信以你如此高明的杀人专家必有很多秘密地方,别再拖累我们行不行?”
阎晓雅轻叹一声,道:“如果躲到佛门中还不行,请问何处找寻安全?”
连四忽然改变话题,问道:“檀月大师武功如何?”
阎晓雅道:“武功?我不知道!我一直以为她不懂武功。但佛门中她很了不起,经书戒律固然十方精深,行持功夫更是精深严谨。她已经三十年不曾躺过,你信不信?”
连四恍然点头道:“原来如此,无怪她禅房内炉香无味,显然已被朱七幻智珠侵扰过,但她仍然坐得端正庄严。我相信她纵已被幻智珠所迷,也肯定能坐得四平八稳。”
阎晓雅想过去瞧瞧檀月大师,连四阻住她,道:“不必了,既然我瞧不出她究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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