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赞美自己的话生出反感。严星雨亦不例外,微微一笑,道:“过奖了。”他微笑时更显得唇红齿白。他又道:“你外形之潇洒正如别人所形容。当然你一定是飞天鹞子吴不忍了。你的脚程竟然比飞鸽还快,我很佩服。”
吴哥道:“你怎知我比飞鸽快?”
严星雨道:“因为有人看见你和小辛一起吃饭喝酒。但等到飞鸽把消息传到我手,你已经跟连四一块喝酒了。”
连四道:“我们见过面么?”
严星雨道:“当然见过,你忘记了?”
连四道:“没有忘记。但那次看到你,好象没有这一次漂亮。”
严星雨道;“那一次我拿走的刀,仍然是你身边这一把么?”
连四道:“正是这一把。”
严星雨道;“但何以那一次你乖乖让我拿走?莫非你以为当时我那一剑杀不死你?”
当时他一剑本是向连四咽喉刺去。但由于连四没拔刀,所以最后一刹那间剑尖忽然改变方向刺入肩头而不是咽喉要害。
连四道:“你的芳草剑如果不能杀人,天下就没有可以杀人的刀剑了。”
严星雨道:“你还没有回答呢。”
连四道:“这原因除我之外,与任何人无关。我希望我的回答能使你满意。”
吴哥道:“我却更希望他继续对银杏感兴趣而不是我们。”
严星雨笑一下道:“请勿把我说得如此可怕。吴哥,我特地带八个人来对你一个,你一定觉得满意。”
吴哥道:“你还是叫我的名字吧。凡是叫我吴哥的人,决不会带八个武功各擅胜场的高手来对付我。”
严星雨道:“你的话大错特错了。”
吴哥甚至连四都吃一惊。严星雨话中必含深意。而到目前为止只有四个人叫他吴哥。一是怜卿,一是郝问。另外就是小辛和连四。严星雨话中暗示之人是谁?是这四人中的哪一个?
严星雨又泛起漂亮得不似男人的笑容,道:“那个人大概就是我,我也叫你吴哥不是么?”
这种笑话只有女人才喜欢。吴哥连四心里都有怪怪的滋味。
严星雨又道:“连四,上次你不敢拔刀。这次呢?”
连四道:“不知道。你试试看便知。”
严星雨道:“奇怪,一个人由弱者突然变成强人,有可能么?”
吴哥道:“不要看着我,连我也很想知道答案。”
严星雨道:“如果他敢拔刀,只不过证明他敢而已。但我们仍然不知道为什么?所以请勿怪我罗嗦。”
连四淡淡道:“讲也没用,我自己亦想知道为什么。”
严星雨道:“将来问问小辛,他可能找得出理由原因。吴哥,我没空陪你,这八个人交给你打发。”
吴哥道:“我想先见识大江流剑法和连家拔刀诀。如果有人阻止妨碍,我宁可逃走。因为我跑得比飞鸽还快,所以追得上我的人只怕不多。”
连四大步行出亭外,来到草地与严星雨迎面对峙。
严星雨一只手藏在背后打个暗号。
登时一个面大腮阔的佩刀大汉按刀厉声道:“吴不忍,你接得住我柴旋三刀,才有资格留下观战。”
严星雨轻笑一声,问道:“吴哥,柴旋的话你同意么?”
吴不忍道:“既然连你都问我,可见得我光会逃走也不行啦!叫他来吧。”
柴旋拿出长刀,手法以及刀上精芒泛闪都显出此人造诣不同凡响。吴哥曾说过他们八人皆是高手的确不错。他们甚至高明得超过吴哥的估计。
柴旋挺刀一步步向吴不忍行去,气势坚凝强大至为凌厉。单单如此凶悍之势,对手如果胆力稍弱,只怕很难站得住脚,多半会向后转逃之大吉。
他经过连四时相距六七尺之远。
连四却像平时说话一样,道:“柴旋,看刀。”精芒掣闪映眼,横行刀已经出鞘。
人人都看见他横跨三步缩短双方距离,才挥刀向柴旋劈去。
人人亦看见柴旋早已凝身止步,半旋身子面对连四作好迎击准备。
因此连四绝对不是偷袭。吴哥远在半丈之外当然更不能说是联手夹攻。
柴旋不但有充分时间准备,甚至能抢先挥出大片刀光。在眩目刀光中有三刀才是真正攻击主力。而这三刀快得好象有三把锋快长刀一齐劈出。任何人纵然铜皮铁骨也一定挨不起其中任何一刀。
但连四手中横行刀忽然闪亮一下,虽然光芒不比柴旋大片刀光强烈,但人人却都知道那是横行刀的光芒。
人所共知还有另一个事实,就是那种光芒必须是刀剑极快速移动才会产生。
柴旋的刀原本说在快速移动,所以幻射大片光彩罩向敌人,可是横行刀光芒闪现的杀那,柴旋手中的长刀光彩忽然消失,虽然刀锋已距离连四面门不及一尺,却停止于空气中。
柴旋的刀外表上锋快精亮一如平时。但人人都突然觉得此刀现在简直变成枯枝朽木,根本连树叶也劈不下,更不要说杀人。
连四退回原来位置。
柴族也有动作。不过他既非前进亦非后退,而是倒仆地上变成一瘫软泥一样。
吴哥鼓掌喝采道:“好刀法。拔刀诀曾经威震天下果然名不虚传。”
他目光如鹰隼般逐一扫过严星雨剩下的七名助手,又道:“你们都仍然很自信,都认为如果换了你接这一刀并不如何困难,可惜这种看法既正确而又错误。”
那七人甚至连严星雨也露出注意聆听神色。吴哥又道:“正确只不过属于理论方面,但错误却是死亡之事实。”
那七人中只有两个露出很认真寻思的表情。他们都很年轻很自信,却不自大愚蠢。
严星雨道:“连四,你为何出手拦阻柴旋?为何杀死他?”
连四道:“我不喜欢有人拿刀站在我后面。”
严星雨道:“但你非杀他不可么?”
连四道:“我不杀他也许就被他所杀。人生本来如此,对不对?”
严星雨道:“你几时变成如此可怕的强人?”
连四摇头道;“我不是强人,你才是。我绝不能眼看朋友或部属死亡而面色不变,你却可以。我会为朋友拔刀,这是弱点。但你决不肯,所以强人是你而不是我。”
一个中年大汉行前两步,大声道:“属下请令出战连四。”
严星雨道:“好!”向连四微笑道:“他叫颜从,可能有克制你拔刀诀之法才会挺身挑战。”
严星雨的笑容的确很好看,而且虽是三十多岁的人,越看却越年轻。连四从他笑容中隐隐勾起一些回忆。他很像某一些人,连四从前在福州故居时时看到的某些人。但有这种可能么?严星雨竟会是那一类人么?
颜从左肩挂着一个皮袋,平时用左臂夹在胁下。而现在他从皮袋中迅即拿出武器。是一把两尺长有尖锐锯齿钩刀。刀柄末端系着细长银链。银链另一端有个皮圈可以套在手腕上。
他亮出兵刃时银链铮铮微响。严星雨便退开一侧。因为颜从这种链子钩刀飞旋施展时必须有数丈方圆地方才够。
钩刀像一道电光,直射连四。
第二十章 刀划虚空斩时流
连四横刀胸前,身子动也不劝。
钩刀的银链扯得毕直时,长达两丈。但还差三尺才击得上连四。所以连四眼皮眨都不眨。钩刀改变方向迅即绕飞,划过空气时不但光华耀眼而且发出呜呜刺耳声。
霎时空中平添了一道银虹电急绕飞驶,以及刺耳呜呜声。
但吴哥说话声音却高过那阵可以杀人的呜呜声音。他道:“严星雨,你去散步么?”
严星雨本来只须退开三、二十步就足够,但他却一直退到七、八丈远竹林边。
他笑着回答,声音居然也清楚得很,道:“吴哥你很风趣。哈哈,在拼命时候还想得出散步的话。但我既非散步亦不是打算逃走。你看我需不需要逃走呢?”
吴哥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在理论上只应该是他和连四逃走。
可是在心中感到严星雨有逃的意味?他何须逃走?
严星雨转身走入竹林内,还隐隐传出笑声,他走入林内敢是有可怕阴谋?
连四全然不曾被话声影响,(这一点吴哥早已深知)。他全身不动,眉毛眼珠都不动。
而突然间他忽然动了。快得宛如豹子从树上电扑地面的糜狐兔。
空中钩刀幻出银光一下子已劈到连四头顶。速度威力看来可以劈开一块大石。
连四前进的身形速度一丝停滞都没有。钩刀银光呜一声飞向天空时,横行刀也到了颜从面前。
鲜血飞洒红艳的色彩发出晕眩人眼目的凄厉之美。
颜从倒在地上又变成一瘫烂泥,钩刀亦了无生气掉在他身边。
烟雨江南严星雨从竹林大步行出,毕直对连四行去。
无论是谁也能够一眼看出他准备向连四拔剑的决定。
严星雨带来的六名高手也一齐行动。六种不同兵器都握在坚定有力的手中,还有冷酷眼神和稳健决不逃走的步伐。
本来共是八名高手,现在剩下六个。但竟还无一人畏惧迟疑。他们是因为性命早已卖给严星雨呢?抑是对本身武功有无比信心?
那六人一动,吴哥比他们更快。一眨眼间已冲到他们面前。寒气侵骨的剑尖忽然出现于六人当中某一点。
剑尖并没有刺向任何一人,事实上离每一个人都不十分切近。但剑尖出现于那一点却使六个人都感到威胁,也使得他们六个人一齐行动的节奏错乱涣散。
就在此时。烟雨江南严星雨的芳草剑忽然出鞘。据说当世极少人见过严星雨出手,甚至很少人能解释何以他能名列江南三大名剑之中,谁见过他出剑而予以评定呢?
横行刀本来就不在鞘内。连四眼睛有如阳光般明亮灿烂。
他看见那支窄而薄的芳草剑,像迷蒙烟雨满天弥漫逼人而来。既像烟又像雨,没有人能确知其中哪一缕烟哪一丝雨会沾染于身上。
但连四看得见。横行刀挥闪两下。叮叮两声那漫天迷蒙烟雨忽然消散,恢复艳阳晴明朗然的天气。
极薄极利刀锋想砍中一只飞蚊绝非易事,要砍中尖锐微细的剑尖更困难万倍。
他们屹立对峙相距只有五尺左右。
严星雨道:“拔刀诀名不虚传。”
连四惊讶地注视他一眼,才道:“大江流剑法果然不同凡响。”
严星雨道:“你有点惊讶,为什么?莫非我样子变了?”
连四道:“不错,刚才我觉得你不像从前见过的严星雨,现在才像。”
他们说话之时,飞天鹞子吴不忍已经身陷重围。六件不同兵器发挥出不同威力,狂风骤雨般猛攻。
那六名高手正因为兵器不同,恰恰可以互相掩护配合。吴哥虽是一出剑就连着刺伤三人,却因为时不我予,就差那么一点点时间而不能不撤回招数。所以那三人不但不死甚至负伤不重,一点不影响作战能力。
连四此时竟然还不动手,还要说话,道:“你很怕小辛?为什么?”
严星雨道:“你怎知我很怕他?”
连四道:“因为你不能确定他在什么地方,当你不能确知他已陷入你罗网以前。你绝不找我。因为你怕他会突然出现。”
严星雨颔首道:“对。只要我能杀死你,不能杀死他。”
他忽然轻轻叹口气,道:“我本以为我是强人。但现在才知道不是,你和小辛才是真正的强人。”
这几句话含意甚深,连四却懒得寻根问底。虽然他忽然对严星雨似乎已有相当了解,也同情他的慨叹。
他只希望立刻分出胜负。也就是说立刻分出生死。以他们这等高手,很难获得不死不伤的和局,亦很难双方都伤而不死——落败者一定死。
连四没有时间思考回顾自己的变化。从前的他连刀都不敢拔,现在却渴望用刀证明。
但他究竟想证明什么呢?
连四本是闽南世家子弟。连家不但武功有独特成就。亦有财有势。同时由于年代久远,富贵了多少代。所以连家子弟没有一个是只会武功而不通文墨的。
严星雨的芳草剑一动又画出江南迷蒙烟雨景色。连四忽然记起一首著名唐诗。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无情的岂是迎风飘拂的柳丝?无情只是时间,它以不变步调消逝,不舍昼夜。
但最无情的还是人。你明知知己难觅,你明知良辰好景不再。你明知名将美人怕见人间白头。但你仍然从如诗似画的杏花烟雨江南景色中离去。
若问你为何离去?为何不多留恋片刻?你回答不出亦不知道!你只不过回到世俗之中而已。
连四手中横行刀闪电劈出。在他感觉中此刀并非已经出鞘,而是这一瞬间才拔出。
刀光中有他的赤心,有他的热血以及灵魂,他究竟想劈碎什么?想消灭什么?是不是无可奈何的世俗?
横行刀虽然只有一把,虽然只是握在一个人而不是神仙的手中,他虽然只劈出一刀,但积聚着仇恨及无限美丽景色。甚至每个人最基本的欲望——求生,竟然在这一刀之下完全粉碎消失。
刀光剑影都一齐收歇不见。
他们这种一流高手,确实不必刀来剑往鏖战数百招才分胜负。他们每个人都能将一生所学和一身功力压缩于一刹那中全部用出。他们一招已等如常人的十招百招甚至千招。
草坪上一共有九个人之多,但突然间完全停止一切动作,竟像是没有任何生命的地方。
胜负生死所决的一招,连心无旁骛的人都感觉得出。
因此人人都不觉一齐停手,看看结果,看看究竟谁生谁死?谁胜谁负?
严星雨和连四互相凝视,两个人身上都出现血迹,严星雨血迹从肩膀冒出,但连四的血迹却是在心窝出现。
吴哥深深叹口气,道:“连四,你一定还能够讲话,你一定要说出未了心愿,因为我是你的朋友。”
连四道:“如果我死了,希望能够葬在故乡,最好葬在武彝山,最好靠近一个地方,是武彝山麓一个叫做凤山的小村。”
吴哥道:“为什么?凤山村有亲人?有朋友?”
连四道:“有很多种瓜,我曾经在那儿拣过瓜,还有梦想和回忆……”
吴哥道:“好,还有没有别的话?”
连四道:“没有了。”
吴哥道:“严星雨,如果你信得过我,又如果心里也有话要说,请告诉我。”
严星雨缓缓道:“承蒙你看得起我,把我和连四一视同仁。我很感激。但是……我没有什么话。我的一生,唉,好寂寞的一生。我老早注定卖命的命运……”
他困难地吸一口气,又道:“本来我以为只有死在小辛刀下亦不冤枉。谁知世上还有连四,死在他刀下示不冤枉。我想我可以结束这寂寞无聊空虚的一生了……”
所有的人甚至连四也包括在内,都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
以严星雨的财势、人才武功,世上还有什么人或物求之不得?他怎会寂寞空虚?何以他拥有一切都不能使他觉得充实?
但最使人念念不忘,最使人关心的是:这两个究竟谁会死呢?是不是伤重难医都活不成呢?
但很多人都困苦恼而宁可抛弃这惟一的生命。是不是因为你和怨憎之人不但不能永不相见,反而要日夕相聚在一起?是不是你最眷恋热爱之人,非只不能厮聚反而远隔天涯海角?是不是很喜爱很需要的事物却偏偏求之不得?
若是为理想而捐躯,情形就单纯而又壮烈,人人都能体会,以及肃然起敬。但如果不是冠冕堂皇的理想,你不会嗤笑死得没有价值、死得愚蠢?
为何冠冕堂皇的理想就可以为之而死,而属于私人情怀的就不可以呢?
严星雨突然振作精神,道:“于南、徐来,扶我回去。”
两人应声跃到严星雨身边。
吴哥不知何故猜想那于南、徐来必定是刚才用心冥思沉想含有哲学意味对话的两个年轻人。目光过处,果然是他们两个。
严星雨有人扶架而节省体力,精神似乎更好,冷冷道:“都跟我走。”
另外那四名高手面面相觑一下,其中那个三十余岁的劲装大汉道:“堂主,咱们这一走岂不白白放过他们了?”
严星雨道:“走,少废话。”
于南、徐来架起严星雨脚不沾地迅速奔去,那四名高手居然还迟疑一下才衔尾追去。
吴哥居然并不立刻带走连四,他走到连四面前,笑容有点古怪。
连四望住他,眼睛仍然很清明,身子也仍然挺直。不过却看得出体力已因流血及伤势而相当衰弱。
吴哥道:“你还能不能说话?能不能再支持下去?”
连四立刻道:“能。”但声音果然泄露体力枯竭的秘密。
吴哥道:“很好,不过你现在已抵挡不住我随便刺出的一剑。”
连四道:“不一定。”
吴哥坚持道:“一定。”说这话时面色已变得不大好看,冷酷眼神中充满可怕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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