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只过片刻,隔墙便传来一阵惨呼声,展获与庆忌、孔丘相顾愕然,随即便见成府管事和几个家丁互相搀扶着,鼻青脸肿地赶了回来。
成府管事跪伏于地,哭诉被白府粗野下人打了,乞请展大夫出面。展大夫气得浑身发抖,孔丘一双大眼也瞪了起来,两位道德标兵摩拳擦掌,就要亲自出头去讨个公道。
庆忌见此情景不由心中一动,方才展大夫说那白家只是鲁国商贾,明知隔壁是一位地位显赫的大夫宴客,一个商贾的家人怎敢如此放肆?散播臭味倒也罢了,还把上门理论的人打成这般模样,分明是有意挑衅,他们意欲何为?
庆忌心中打了个转儿,便沉住了气,稳稳地坐在那里道:“展大夫、孔先生,稍安勿躁。梁虎子,近前来!”
左兵卫梁虎子唱诺一声,自堂下大步而入,抱拳行以军礼。庆忌目注梁虎子,淡淡地道:“你去,勿使俗人扰了大家兴致。”
梁虎子是原吴国的军将,一直追随庆忌,对他的心意最是了解。他抱拳行礼时目视庆忌,庆忌的眼神微微向他一凝,然后刷地一下垂下来盯向酒杯。梁虎子心中了然,把浓眉一挑,俯首称诺,一步步倒退下堂,点齐二十名虎狼之兵,风一般出了大门。
展获这时才反应过来,不安地道:“公子远来是客,招待不周,已是展某的罪过,再劳动你的兵将,展某岂不惭愧?”
庆忌欠了欠身,笑吟吟地道:“大夫盛情款待,庆忌愧无以报。些许小事,庆忌代劳手足,便当是酬谢大夫隆情厚意吧。来来来,不要让小人扰了酒兴,展大夫请、孔先生请。”
展获、孔丘举起杯应酬,双耳却竖了起来,倾听隔壁动静。
梁虎子领了二十名兵丁,来到白府门前,把大门擂得山响,高声喝道:“开门,开门!”
里边有人阴恻恻地道:“成府的狗又来狂吠么?要进门来,旁边有门,莫要擂坏了我家大门,你可赔偿不起。”
梁虎子往旁边一看,却是门上开的一个狗洞,不由勃然大怒。他左右看看,瞧见旁边门斗下卧着一具压场用的石磙,便走过去,握住石磙两边的凹洞,吸一口长气,大喝一声,把石磙举了起来。
这石磙重量不下三百斤,寻常力士还真举不起来,梁虎子素有蛮力,一身力气只比庆忌略逊,这一声大喝竟把石磙举过了头顶,身边的士兵立时喝一声彩。梁虎子满脸横肉都抖了起来,举着石磙一步步跨上台阶,到了门前狠狠向前一砸,山崩地裂般一声巨响,那极结实的大门便裂了缝隙,挡门的横杠绷起,刺猥般支出许多尖刺。
梁虎子再一声大吼,石磙向前狠狠又一砸,轰隆一声巨响,大门便被砸开了,半扇大门连门轴都撞断了,歪歪斜斜地矗在地上。
梁虎子扔掉石磙,抬腿一踢,那半扇大门轰然倒地,扑起一天灰尘,待那灰尘慢慢消散,梁虎子已领着二十名兵丁闯进院中,手持长矛,怒目而视,厉声大喝道:“谁是白府管事?”
眼见他们如此威势,扮作家人故意骚扰的几个贼人心下微生怯意,其中一个大汉踏前一步,色厉内茬地喝道:“你这人好不知礼,怎么砸烂我家大门?”
梁虎子呸地一声,一把扯住他衣襟,豹眼环睁地喝道:“我家主人好端端在堂上饮酒,偏生你们这些小人弄起漫天的臭味。成府管事与你理论,又被你等无端殴打。礼?啊呸!礼也是你这等下人讲得么?”
“你是什么人?”盗首李玄出现在堂口,冷冷打量着这个武士打扮、身材魁梧的大汉。
梁虎子乜了他一眼,见他站姿神态,晓得这人才是正主,把手一推,那个与他理论的盗贼蹬蹬蹬退了几步,幸被同伙一把搀住才没坐到地上。
梁虎子挺起胸膛道:“我乃吴人梁虎子,我家主人蒙鲁国展大夫相邀,在成府中饮酒,白府家人何故再三骚扰,寻衅滋事?”
李玄存心生事,闻言冷笑道:“这可怪了,我在自家院中站着,怎么倒落了个向你寻衅滋事的罪名?你们吴人都是这般嚣张蛮横的么?呸,你家主人算是什么货色?”
梁虎子大怒:“我家主人身份贵重,岂是你这等小人可以耳闻的,说话给我小心些,否则莫怪本人无礼。”
李玄大笑:“尔等蛮夷,知道什么叫礼?藏头露尾,不敢见人的东西罢了!”
庆忌在堂上听的清楚,双眉不由一轩,随即便听隔壁院中叮当作响,传来兵器撞击之声,两边竟是已经交上了手。
展大夫不安地抻着脖子张望,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如果庆忌的部下让人给伤了,那他今天这脸可丢的大了。就在这时,只听隔壁发一声喊:“杀人了,杀人了!”然后便是一阵嘈杂狂呼的声音。
展大夫再也坐不住了,倏地一下站了起来,急道:“快,快去看个究竟。”
他话音刚落,大门轰然打开,二十名甲士众星捧月一般拥着梁虎子大步走了进来,梁虎子手中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大步上堂,按剑跪下,大声奏道:“白府家人寻衅生事,辱我主上,梁虎子已将他斩杀剑下,现来复命。”
梁虎子此言一出,堂上堂下众皆一惊。梁虎子重重一叩首,说道:“请主上与展大夫、孔先生放心饮酒,再无小人敢来骚扰了,卑下告退。”说罢起身向厅口倒退而去。
庆忌提起酒壶来往盏中斟酒,头也不抬地淡淡问道:“你手提人头,要往哪里去?”
梁虎子停下,顿首道:“卑下不敢以罪身侍奉主上,自去见本城牧守请罪受罚。”
庆忌哈哈一笑,抬起眼来说道:“你忠心护主,本公子但知有功,何来罪过?把这人头扔回白家去,告诉白氏家人,吴国庆忌在他院中狩猎,宰杀恶犬一只,若要赔偿,请来见我,庆忌自当候教!”
庆忌说的轻描淡写,展获听的脸色发白,堂下侍卫们连着成府家人却是个个扬眉吐气。
庆忌说罢,向展获一笑,说道:“展大夫,本公子的属下性情暴烈,护主心切,让展大夫见笑了。”
展获定了定神,忙道:“啊……啊……,白氏家人飞扬跋扈,辱及公子,自有取死之道,公子有此忠义属下,展某很是……很是叹服。”
那时只有少数几个中原国家明确制订了法律,包括鲁国在内的许多诸侯国虽然有土地、礼制等方面的明确规定,但是在刑法上并未行诸于文,国民不知道明确的法律条文,一旦发生案件,都是当地的公卿大夫们坐堂议事,讨论个处罚结果出来,人为性随意性很大。
所以象因为报仇雪恨、或者名声很好的庶人杀人,众百姓请愿求情的,大夫们说放也就放掉了,贵族杀平民更是可以逍遥法外。公子庆忌是贵族,对方不过是商贾人家的几个家奴,身份卑微,以奴卑身份凌辱贵族,死了也就死了,既不会有官家追究,庶民更没有什么法律依据去抗议,该死不该死,有罪没有罪,全是官家一张嘴而已。
庆忌哈哈大笑,说道:“庆忌本想在此好好休养几日便返回卫国去,不想宵小再三为难,累得展大夫受窘,真是罪过。”
他说到这儿,转首外顾,大声喝道:“冬苟,去府门前树起本公子的名号来,吴国庆忌到了哪里也是顶天立地一条好汉,我看还有何人胆敢滋扰生事!”
右兵卫冬苟是从晋国赶来投奔他的武士,写得一手好字,闻言大声称喏,快步走出去了。
庆忌神色又一变,展颜举杯,对展获孔丘谈笑自若地道:“来来来,宵小已去,我们放心饮酒。”
成府管事见这位庆忌公子给他出了这么一口恶气,喜得手舞足蹈,连忙把熊猫似的双眼使劲一瞪,向左右喝道:“还不奏乐、起舞?”
两旁惊呆了的乐师舞伎们被他一喝,恍如梦醒,立时笙箫齐鸣,翠袖飞舞,成府堂上立时又是一片歌舞升平。
展获和孔丘相视苦笑,他们是真真的没想到庆忌一个亡国公子,到了鲁国不低调做人,居然还如此生猛,只好随之举杯应酬。
展获捧杯,这杯酒喝到一半,心中灵光一闪,突地醒悟过来:“哎呀,不对!我着了庆忌公子的道了!”
第016章 家国一理
宴罢,展获与孔丘把臂回到房中,吩咐侍婢煮茶,两人对面坐下,展获摇头苦笑。孔丘看了眼这位知交好友,明知故问地道:“展兄何故苦笑?”
展获叹道:“我小看了庆忌公子。”
孔丘微微笑道:“此话怎讲?”
展获沉思片刻,才缓缓道:“我早听说庆忌乃吴国第一勇士,素受吴王僚的宠爱,在吴国公卿士子们中间也享有威名,只是……他毕竟未及弱冠之年,有一身武力,又有智慧,嘿,拥有这份心机……或许他真能成就大事也未可知?”
孔丘目光一闪,打个哈哈道:“庆忌何来心机?我看他性情刚猛,行事不计后果,席上斩杀白府家人就是一例,如此行为,正是少年勇士本性呀。”
展获捻着胡子,不悦地白了他一眼,嗔道:“仲尼,我知你性情耿直,但并非一介不通世故的腐儒,你我相交莫逆,在我面前何必遮掩心事呢,庆忌公子所为,你看不出他的用意么?”
孔丘避而不答,反问道:“如此说来,展兄该是季孙大人所遣,并非出于故人之情才赶来漆城相迎的了?”
展获点了点头,思忖片刻道:“仲尼,不瞒你说,庆忌遇刺,兵败逃亡,假道鲁国还卫的消息传到都城后,当时都城上下并未在意,正因为此,才造成了现在有些措手不及。”
“既然起初并不在意,为何突然改变主意?”
“盖因此后不久,阳虎向季孙大人献了一计……”
“阳虎?”孔丘一听顿时沉下脸来。展获是知道他和阳虎之间的那点过节的,不禁晒然一笑。
说起阳虎与孔丘之间的过节,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孔丘年轻,有点爱慕虚荣,或者也可以说成学业有成的年轻人喜欢在大众面前表现自己,所以非常向往上流社会的生活。
有一次季孙氏大摆酒宴邀请各家贵族赴宴,孔丘虽然家道中落,不过也算是一个破落贵族,虎死不倒架儿,自觉也够资格参加,便赶去赴宴。当时正是季氏家奴阳虎在门口迎客,一瞧他那寒酸样儿,便把他拦在了门外,孔丘不服,与他理论,反被阳虎当众一番奚落,臊得孔丘满面通红地转身走了。此事已是快20年前的旧事了,不想他还记在心里。
展获继续道:“阳虎力劝季孙大人攘助庆忌,他说此举一则可以传播鲁国仁义之名于诸侯之间;二则庆忌一旦复国,鲁国与之有恩,总好过有阖闾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强邻,再者……”
展大夫顿了顿,下面的理由涉及鲁国三大权臣的内部矛盾,虽说他和孔丘是至交好友,毕竟此事涉及朝堂,而孔丘对季孙氏和阳虎素没什么好感,又是一介布衣,有些核心机密不便让他知道。
展获吞下后半句话,又道:“只是叔孙、孟孙两家对此强烈反对,不赞成因为庆忌而结怨于吴,季孙大人虽是当朝执政,但是叔孙、孟孙与季孙三位一体,向来同进同退。季孙大人不便撇开其他两大世家独断专行,于是派遣为兄到漆城截住庆忌公子,暂在此小住,等候都城里三位家主统一意见再说。”
孔丘笑了笑,说道:“于是你以私谊迎他,朝中若决意用庆忌,便延请他去都城,如果不用庆忌,便可送其离国,这样一来进可攻退可守,把主动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吴国方面也找不出鲁国的不是来,可谓滴水不漏了。
可惜庆忌公子似乎窥破了你的本意,他先发制人,趁白家骚扰之机斩人立威,树旗扬名,看似鲁莽,实则却是一步好棋。他的名号一亮出去,你本来不是鲁国行人(行人,外交大使),也变相的成了行人。
吴国知道他在这里,当然要行书讨人,那时再送他走,在列国诸侯眼中,分明是我鲁国怕了吴国,这就成了有伤国体的大事。朝中决定如何对待庆忌时,这一点是断不能不予考虑的。”
展获苦笑道:“正是。”
孔丘默然片刻,笑了笑道:“若不用庆忌,无鲁国无害。若用庆忌,其中的利与害还很难说,但是欲求利,必有害,利害自来就是相生相连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展兄何必烦恼呢,这事还是交给执政大人去头痛吧。”
展获苦笑道:“罢了,想也无用,我这便修书一封,令人马上送至都城。仲尼,你且宽坐饮茶,咱们二人久别重逢,还有许多话说。”
※※※
庆忌回到自己居处,只在里边打了个转儿,等展大夫一离开,便立即出来,先去探望自己的士卒。两百兵丁已在左右房舍中住下,成府中家丁拿来米粮菜蔬,士卒们借灶煮饭,此时已吃过了饭,一见公子来了,纷纷起身相迎。
庆忌探视一番,独自回到庭中,左兵卫梁虎子便悄悄跟了出来。
庆忌站在园中花圃前,负手看着翩跹起舞的蝴蝶,梁虎子走到他背后两步远的地方停下,低声说道:“主上,白府家人个个孔武有力,瞧来不像良善之辈,那个主使人物身手灵巧、为人机警,若非早得主上示意,卑下猝下杀手,不会这样顺利取他性命。不有,他们所用的兵器,并非寻常人家护院所使,倒象是剪径蟊贼惯用的利器。”
庆忌轻轻抚弄着一枚花瓣,冷笑道:“这就是了,我看他三番四次故意挑衅,就知其中有鬼,这户人家……一定有问题。”
梁虎子问道:“公子,会不会是以商贾之名行鼠窃剪径之实的盗贼强梁?”
庆忌反问道:“如果是这号人物,他又何必招惹我呢,激怒了展大夫,暴露了他们的行踪,这么做有什么益处?”
他沉吟片刻,笑笑道:“也许是有人不喜欢我留在鲁国吧,算了,他们的用意且不去理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沉住了气,以不变应万变就是。”
梁虎子眼睛一亮,兴奋地道:“主上出口成章,这句子有力的很。”
庆忌笑了一声,又问:“我们现有控弦之士、持戈之士、盾牌手、剑士各几人?”
梁虎子回答道:“此次随行公子的,均是挑的身强力壮、衣甲齐全的士卒,并非原来的军伍配置,现在左右兵卫两百人,共计箭手35人,戈手82人,盾手22人,剑士43人,长短戟士18人。”
庆忌唔了一声,说道:“你和冬苟商议一下,按排两卫兵卒轮番戒备,晚上必布巡弋之士,以防万一。”
“诺!”
“另外……,找几个手眼灵活的,换上布衣常服,潜伏在白家庄院附近,探探他们的底细。”
“诺!”
庆忌两指一捻,屈指一弹,那枚零落的花瓣便被他弹了出去,庆忌望着那瓣落花,说道:“去吧,今天行军辛苦,就不要演武了。明日晨起恢复正常,闻鸡起舞,风雨不辍!”
梁虎子拱手而退,“悉索”的脚步声消失,庆忌一拂袍袖,也向后庭走去。
庆忌施施然行经一处侧宅,见阿仇再仇两兄弟和方才侍候他入浴的那两个小侍女蹲在院子门斗下正在聊天,便走过去,笑道:“你们在聊什么?如今阳光正烈,怎么不进去坐?”
“公子!”阿仇两兄弟和两个侍女见他到了,连忙站起,阿仇见他要推开那院门儿,连忙拦住他道:“公子,这幢房子不吉利,公子是贵人,莫要进去。”
庆忌一呆,奇道:“这房子如何不吉利了?”
一个侍女怯怯地道:“庆忌公子,这幢房子确实不吉利,公子莫要进去冲撞了煞气。”
庆忌还记得方才入浴时随口问过她的名字,好象叫做白妮,便笑道:“怎么个不吉利法,白妮,你说给本公子听听。”
阿仇见白妮吃吃难言,忙道:“公子,方才我听白姑娘说过了,我说与公子听。”
阿仇一说出此宅主人成碧夫人的身份,庆忌心中便暗暗一笑,他早猜到展大人必是受了季孙意如的指使才来迎他,如今更加证实了这个猜测。
原来,这幢宅子属于成碧夫人,而成碧夫人是鲁国大夫季孙子菲的夫人,季孙子菲则是季孙家族的重要人物,以此类推,展获身后那只无形的手属于谁自然也就一目了然了。
这位季孙子菲大夫原本娶妻艾氏,如今的正室成碧夫人当初却只是个侍妾。现在季孙子菲大夫已经病故,艾夫人更是早早过世了,执掌季孙子菲家大权的却是当初一个小小的侍妾,这却是谁也没有想到的变化。
阿仇他们身后的这处院落,就是艾氏当年自缢而死的地方。阿仇娓娓道来,引人入胜,庆忌倒没想到这个猛张飞似的贴身侍卫还有一副好口才,而且如此喜欢八卦,这么短的时间就把别人的家长里短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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