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教陪审团匆匆进入大厅,打头的是德·司托干巴神父和三十多岁的年轻牧师坎农·德·库尔塞勒。文书落座,在德司蒂维对面还有一张椅子空着。一些陪审员坐了下来,剩下的站在那里交头接耳,等待诉讼正式开始。德·司托干巴怄气地站在那里,还没有坐下,坎农也和他一样,在他的右边站着。
古雄:上午好啊,德·司托干巴神父。(对宗教法官说)这位是英国红衣主教的掌玺神父。
神父:(纠正道)是温彻斯特红衣主教,大人。我必须要提出抗议,大人。
古雄:你的抗议也太多了。
神父:我可不是孤立无援,大人。这是德·库尔塞勒教友,来自巴黎。他和我一起提出联合上诉。
古雄:好呀,是怎么回事?
神父:(不高兴地)说你呢,德·库尔塞勒教友,我似乎没有得到主教大人的信任。(他愤愤不平地坐在古雄的右边)
库尔塞勒:大人,我们费尽心力起草了一份对少女的六十四条起诉书。可是没有人通知我们要删减东西,可以说是连个招呼都没打。
宗教法官:库尔塞勒教友,这件事的主谋是我。我对于你们在这份六十四条起诉书里所表现出的赤胆忠心钦佩至极。可是起诉异教徒也和做其他事情一样,必须有个度。你肯定记得,所有法庭成员不像你们两个这样费尽心机、老谋深算,你们这些精深的学问在他们看来,可能就是些了不起的废话。因此,我考虑把你们的六十四条起诉书缩减成十二条是非常——
库尔塞勒:(大吃一惊)十二条!
宗教法官:是十二条,相信我,十二条已经足够让你们达到目的了。
神父:可是还是有些最重要的观点几乎都被删没了。比如说,少女的确说过,天上的圣女玛格丽特和圣凯瑟琳还有大天使迈克尔和她用法语说过话。这是至关重要的一点。
宗教法官:这个没有问题,你觉得他们应该说拉丁语吗?
古雄:不,他觉得他们应该说英语。
神父:事实就是如此,大人。
宗教法官:好了,我们都在这里达成一致了,我认为,少女听到的声音是恶魔引诱她堕入地狱的声音。那我可以说英语是魔鬼的家乡话,这个话可能对你、司托干巴神父,或是对你的英国国王似乎都不大尊敬吧。所以还是算了吧。而且这个问题在十二条里还是有所提及的。请就坐吧,先生们。让我们开始进入正题吧。那些还没坐下的人都坐下了。
神父:我还是抗议——看着办吧。
库尔塞勒:我难以忍受我们的辛苦工作一下子就化为乌有。这只是又一次证明了这是那个女人对我们的法庭施了邪恶的法术。(他在神父右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古雄:你是不是觉得我也被施了邪恶的法术?
库尔塞勒:我没这么认为,大人。可是我总是觉得这似乎是个阴谋,防止有人把少女偷桑利斯主教的马的事情给捅出去。
古雄:(强忍着怒火)这不是政治法庭。我们要把时间浪费在这些屁事上面吗?
库尔塞勒:(大吃一惊,站了起来)大人,你把主教的马叫作屁事吗?
宗教法官:(态度温和)库尔塞勒教友,少女解释过,她是付了一大笔钱买下的那匹马,如果主教没有拿到那笔钱也不是少女的过错啊。既然这是个事实,那少女在这件事情上就是无罪的。
库尔塞勒:如果那只是一匹普通的马的话,你说得没错。可是那是主教的马呀!她怎么能是无罪的呢?(他又无可奈何,垂头丧气地坐下)
宗教法官:我诚恳地要求你们好好地想一下,如果我们坚持对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进行审判的话,就只能宣告她无罪,而她也会躲过我们关于她异端大罪这个最严重的指控,而这个罪名是她自己也供认不讳的。因此,当少女被带到我们面前的时候,这些偷马、和村里孩子围着神树跳舞、在魔井旁祷告的事情等诸如此类的,你们在我们来之前费尽心力打听出来的事情,只字不要提。在法国,你这样可以指控任何一个农村姑娘,因为她们都曾围着神树跳过舞,在魔井旁祷告过。如果有机会的话,她们也会去偷主教的马。异端,先生们,异端才是我们要起诉她的罪名。发现和镇压异端思想和行为是我们最重要的职责,我是作为一名宗教法官坐在这里,而不是一个普通的治安官。要抓住异端这个罪名,先生们,不要去管什么别的事情。
古雄:我要说的是,我们曾经派人到过姑娘的村子,去调查关于她的事情,可是事实上,几乎没有什么重要的罪证。
神父:(一块儿站起来叫喊)没什么重要的罪证,大人——
库尔塞勒:什么?神树也不算——
古雄:(忍耐不住了)安静,先生们,一个一个说。
库尔塞勒被吓得瘫坐在椅子上。
神父:(闷闷不乐地又坐回了座位)这些话正是少女上个星期五对我们说的。
古雄:我希望你能接受她的建议,先生。我说没什么重要的罪证,意思是从这样的一个案子的办案人员应该有的广阔心胸看来,这些事情没什么大不了。我同意我的同事、宗教法官先生说的话,我们必须把它当成一个异端案件来审理。
拉德维努:(紧挨着坐在库尔塞勒右边的,是一位年纪轻轻却因为苦行而面容憔悴的多明我会的教士)可是这位姑娘的异端邪说对别人有什么不可饶恕的伤害吗?这件事难道不是仅仅能说明她的天真无知吗?许多圣徒也说过和贞德同样的话呢。
宗教法官:(一改之前的和蔼之态,语气严厉地说)马丁教友,如果你也看到和我看到的一样的异端罪行的话,你就不会淡然处之那些貌似无害、可爱而又虔诚的异端邪说的萌芽了,异端邪说的发起者总是那些从各方面看来都比邻居优秀的人。一个性情温和、虔诚信神的女孩,或是一个年轻人——他听从主的命令把自己所有的钱财都送给穷人,自己却衣衫褴褛,节衣缩食,奉行着谦卑、仁慈的信条。就这样的一个人也可能是异端邪说的源头。对这样的人,如果不及时毫不留情地清除的话,会对教会和帝国造成灭顶之灾。神圣宗教裁判所的一些记录中,就记载了连篇累牍的这种案例,我们不敢公布于众,以为这些内容超过了那些善男信女们的想象——因为这些异端罪犯都是那些非常神圣善良的傻瓜。这种事我不知道见了多少次。记住我说的话,一个女人抗拒女性的服装,却穿着男人的衣服,就像一个男人扔掉自己的皮袍子,却打扮得像施洗者约翰一样,就像黑夜后面一定是白天一样,总会有些野蛮的女人和男人,他们就要一丝不挂。当少女不愿意结婚又不愿意进修道院的时候,男人们也会拒绝结婚,把他们的情欲升华为神圣的精神灵感。可是就像夏天接着春天一样理所当然,他们以多配偶制开始,却以乱伦告终。异端邪说一开始看来都是天真无邪、值得赞美的,可是到了最后它就成为了违背人性,可怕可憎的罪恶,即使是你们当中心肠最软的人,如果像我一样看清了异端邪说的真正意图,也肯定会大声呼喊,抗议教会在处理这个案件时心慈手软。两百多年以来,神圣的宗教法庭一直在和这些邪恶的狂热行为做斗争,因为它知道,这些行为经常是那些无知无畏的傻瓜做的——他们提出自己的标准来抗衡教会,并且自称是上帝意志的代言人。你一定不能犯这种常见的错误,把这些人简单地当成头脑简单的傻子或伪君子。他们全心全意、恳切真挚地认为那些邪恶的灵感是神赐的。因此你们必须要提防你们那些发自内心的同情。我相信,你们所有的人,都以慈悲为怀,要不然你们如何奉献自己的一生,来服务我们仁慈的救主事业?你们会发现,在你们面前的这位年纪轻轻的姑娘,虔诚而又单纯,我必须要告诉先生们,我们的英国朋友所说的,她的任何事情都毫无事实根据,反倒是有大量的证据表明,她的这些放肆行为都是出于信仰和仁爱,而并非是因为世俗名利和放荡不羁。这个女孩不是那种面目可憎、心肠恶毒的人,那种人不用让人控告,他无耻下流的行为就宣告了自己有罪。让她走向毁灭的恶魔般的骄傲,并没有在她的外貌上留下任何痕迹。奇怪的是,除了那些特别让她骄傲的事情外,骄傲也没有在她的性格上留下什么痕迹,所以你会看到一种恶魔式的骄傲和一种天生的谦卑共存在她的灵魂里。因此,你们一定要提高警惕。上帝禁止我泄露天机,可是我还是应该告诉你们要心狠手辣。因为我们一旦对她做出裁决,她将会受到惩罚,正是因为惩罚如此的残酷,所以如果我们的内心要是有一点点的恶意,我们就会丧失被上帝怜悯的希望。然而,如果你痛恨残酷——如果哪位在座的人不痛恨残酷,为了让他的灵魂得到救赎,我会让他退出这个神圣的法庭——我说,如果你们痛恨残酷的话,请记住我的话:只有容忍异端所造成的后果才是最残忍的事情。还要记住:老百姓对待他们所怀疑的异端是那样的残忍,没有哪个法庭会忍得了。神圣宗教法庭手里的异端分子是不会受到暴力对待的,而且保证会得到公正的审判,如果承认有罪,并且真心悔改的话,就能免除死刑。正是由于神圣宗教裁判所把这些异端分子从人民手里接过来,或者因为人民把他们交给宗教法庭来处理,想让宗教法庭处死他们,许许多多生命才免于一死。在神圣宗教裁判所建立之前,甚至现在宗教法庭的人员没有及时赶到的时候,那些被怀疑为异教徒的可怜虫(可能是疏忽搞错了,或是被冤枉了)就会被乱石打死,凌迟处死,沉湖溺死或是连房子带无辜的孩子一同烧成灰烬,没有什么审问,也不会举行忏悔仪式,更没有什么葬礼,只能像条狗一样被草草掩埋。这一切的行为在上帝看来才是真正的可憎可恨,在人类看来才是残忍无比。先生们,由于我的天性和我的职业,我是富有同情心的,对那些不知道这些事情如果没有人去做的话,后果会多残酷的人来说,我们的所作所为貌似才是真正残酷的事情。可是如果不是深知我所做的事情的正义性、必要性及它本质上的仁慈性,我会把自己也绑到火刑柱上。我要求你们也带着和我一样的心态来审理这个案子。愤怒不是一件好事,所以千万别发火。怜悯有时候也很糟糕,所以千万别怜悯。可是一定要仁慈。只要记住一点:公正为先。大人,在我们开始正式审判之前,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古雄:你已经替我把话说了,而且说得比我还好。我不知道还有哪位知书明理的人会对你刚才所说的任何一句话提出任何异议。可是我还是想再说两句。你刚才告诉我们的那些残酷的异端邪说真是可怕至极,它们的可怕就像黑死病一样,它们像一阵风似的,刮过就散了,因为头脑健全、通情达理的人是不会受人蛊惑,接受那些赤身裸体、近亲乱伦、多配偶制等诸如此类的怪异行为的。可是我们今天所要面对的这个异端邪说,传播已经遍及欧洲各地,接受它的人既不是意志薄弱,也不是头脑有问题,相反的,越是那些意志比别人坚定的人,越是冥顽不化。这种思想既不会因为极度的异想天开让人不相信,也不像普通寻常的肉欲让人堕落腐败,然而,它却代替了教会深受尊敬的经验智慧,把有罪的世俗人的个人判断提了出来。强大的天主教世界的结构是永远不会被那些赤身裸体的疯子或几个犯了乱伦或多偶罪的人撼动的。可是这些人会从内部破坏它,这些英国司令官称为“抗议主义者”的人会使它分崩离析,成为一片野蛮、荒凉的废墟。
陪审法官们:(低声耳语)抗议主义者!那是什么?主教是什么意思?这是一种新的异端吗?是一个英国司令官说的。你们听说过抗议教派吗?等等,等等。
古雄:(继续讲)这提醒了我,如果少女继续顽固不化,而人们又被感动得同情她,沃里克伯爵有做什么措施来保护世俗权力吗?
神父:大人不必担心这一点。高贵的伯爵大人已经带了八百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守在门口。即使全城的人都站在她那边,我们英国人也不会让她从手指缝里溜走的。
古雄:(厌恶地)难道你不用补上一句“但愿上帝宽恕她,让她悔改并且赎自己的罪”吗?
神父:听起来好像不大通顺,可是大人,我一定会听从你的建议的。
古雄:(轻蔑地耸了耸肩,对他毫无办法)现在开庭。
宗教法官:把被告带进来。
拉德维努:(高声喊道)被告。带她进来。
贞德戴着脚镣,被一队英国卫兵从犯人坐凳后面的拱门里带了出来。一起出来的还有刽子手和他的助手。他们把她带到犯人坐凳前,解开镣铐,站到了凳子后面。她穿着一件侍童的黑色衣服。长时间的关押和多次紧张的审讯在她的身上留下了烙印,可是她仍然是生机勃勃。面对法庭她毫不在乎,没有丝毫的畏惧之色——可是这种畏惧是正在摆出庄严法相的法官们所需要的,以营造一种让人难忘的完整效果。
宗教法官:(友好地)坐下,贞德。(她坐在犯人坐凳上)你今天脸色很苍白。身体不舒服吗?
贞德:谢谢你的关心,我很好。可是主教给我送了条鲤鱼,吃了鱼后,身体就不舒服。
古雄:非常抱歉。我还让他们一定要找条新鲜的呢。
贞德:你的好意我领了,只是我吃不习惯这种鱼。英国人还以为你想毒死我——
古雄:(异口同声)什么?
神父:不会的,大人。
贞德:(继续说道)他们已经决定要把我当成女巫烧死,他们还让自己的医生来把我治好了,可是他们不让我流血,因为那些愚蠢的人们认为,一个女巫的巫术会随着血液的流失而消失,因此那个医生只是来把我臭骂了一顿。你们为什么把我送给英国人?我应该由教会来管才对。还有为什么我的脚锁在这些圆木头上啊?你们是怕我飞走吗?
德司蒂维:(厉声说道)你这个女人,你不应该质问法庭,应该我们来审问你。
库尔塞勒:你一旦被解开脚镣的话,不会一下子跳到六十英尺高的塔上逃跑吗?如果你不会像女巫一样飞,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活着?
贞德:我觉得塔可没那么高。可是自从你们开始问我这个问题以来,这座塔就不断地长高。
德司蒂维:你为什么要从那么高的塔上跳下来?
贞德:你怎么知道我跳了?
德司蒂维:你被发现的时候,正躺在壕沟里。你为什么要离开那座塔?
贞德:如果犯人能够逃跑的话,他们会想要被囚禁吗?
德司蒂维:你想要逃跑?
贞德:当然那么想过,而且还不是第一次。如果你把笼子的门开着,鸟儿也会飞出去的。
德司蒂维:(站起来)这就是对异端邪说的供词。我希望法庭能注意到这件事情。
贞德:你叫它异端邪说!如果我想要越狱的话,我就是个异教徒吗?
德司蒂维:当然如此,如果你在教会的手里,还固执地想要逃跑的话,你就是背弃了教会,这就是异端行为。
贞德:真是一派胡言。没有谁会像傻瓜一样想要被关起来。
德司蒂维:你都听见了,大人,我在履行自己职责的时候被这个女人痛骂了一番。(愤愤不平地坐下)
古雄:我以前就警告过你,贞德,你这种不得体的回答会让自己陷入不利的境地。
贞德:可是你们又不讲道理。如果你们讲理的话,我也会讲理。
宗教法官:(打断她的话)这不合乎程序。你忘了吗,起诉人先生,起诉程序还没正式开始呢。提问时间是在她手按福音书发誓把实话都告诉我们之后。
贞德:你每次都和我说这个。我已经一再说过,我会告诉你们关于这次诉讼的所有相关事情。可是我不会和你说实话——上帝不允许我把所有的实话都说出来。就算我说了,你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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