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长江东逝去,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成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鱼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右调临江山,意在叹浮生,惜落花,古今是非扰攘,名利牵缠,历史上,楚汉相争,英雄称霸,烟尘干戈,曾经风云一时,但浮云流水,而今安在?只不过都成陈迹,徒作渔樵闲话而已。
此际,凉秋九月,木叶尽脱,一片芦获,万顷寒波,但见帆影寥落,西风萧瑟,好一派清风气象,这是诗人笔下描绘浔阳江头。
江边有个琵琶亭酒馆,唐朝的自居易,曾贬谪在此,任汪州司马时,因这琵琶亭在江边,风景甚好,常在此饮酒,故今尚有他遗留的古迹,不过那时并不叫琵琶亭,这琵琶亭之命名,在白居易作《琵琶行》之后,传说一时,始得今名。
这日午后,天已近黄昏,琵琶亭酒馆之上,来了一个中年书生,时已深秋却穿着一领单薄薄的儒衫,神色忧郁,面有风尘之色,上得琵琶亭来。这亭子一边靠着浔阳江,一边是店主人的房屋,里面有十来副座头,这书生选了一副临窗的座头坐定,早有酒保上前侍候。
这江川有名的上乘好酒,名叫“玉壶春”,那书生命酒保取一杯来,随送来海鲜下酒之类的菜肴,独个儿自斟自饮,一杯两盏,栏倚西风,不觉有些醉意了。
这书生总是别有一番忧郁在心头,那酒入愁肠,就难免化作了相思泪。这琵琶亭下的江边,一字儿排开了百十只渔船,船后,一片茫茫江水,江面之上,晚风徐来,渔家归舟仍不断向江边驶来,那书生见得这般景色,更生飘泊之感,不由一声长叹。
那水上人家,虽然飘泊无定,但也还有个归宿之处,自己飘泊半生。却连身心俱无所归,怎得不感慨万千。
正在这时,忽听得脚步声响,回头一看,打亭外来了一人,也是个中年书生,丰神飘逸,踱进亭来,两人一对面,不由都是一怔,饮酒的那中年书生,站立起来,一拱手道:
“来的可是东方兄么?”
这书生也忙拱手还礼,说道:
“原来韦兄先已在此,一别十年,何期在此巧遇?”
姓韦的书生道:
“正是呢,人生何处不相逢,又得在此相见,东方兄亦是来此饮酒的了,若不嫌弃,请来同饮如何?”
那被称为东方兄的忙道:
“只是有扰韦兄雅兴。”
说着,也不客套,姓韦的中年书生,即携客入座,自有酒保前来添酒添菜,不在话下。
原来这两个中年书生,不是别人,先到的那人姓韦名洁,已是武当名宿,因他更得前辈奇人邱丐道的垂青,传授武功,故现今已名满江湖,与这后来的中年书生,云梦居士的传人,姓东方名杰并称当世两儒侠。
两人酒过三巡,韦浩放下酒盏,对东方杰道:
“苗疆一别,瞬已十载,数年前闻东方兄已又随令师入山,何期竟在此巧遇?”
东方杰道:
“小弟自苗疆别后,深悔武技浅薄,更觉学无止境,故再入山随师学艺不觉十年,月前始奉师命前来江州,已有半月了,近听人言,韦兄行道中原,来此还有事故吗?”
韦浩道:
“小弟浪荡江湖,一向萍踪无定,但此来倒非无因而至。”
方说至此,韦浩本是面向上游而坐,忽见江中,远远地驶来一条白线,划破映江红霞,如飞而至,恍眼已到面前江心,己可看得清楚,原来是个老道,竟是踏波飞渡,衣袂迎着江风飘飞,只见他霍地一斜身,脚下陡然激起一溜半圆形的白色浪花,斜刺里向岸边而来,离岸尚有两丈远近,好比潜龙升天,已飘身落在岸上。
那道人虽已飘身上岸,但他踏波飞来,所激起的两条白线,兀自未止,仍向岸边激射而来,韦浩和东方杰两人,饮酒的这琵琶亭酒馆,距岸边不过五六丈远,不但看得清,而且听得清,但闻波波的两声,水中似乎有物,撞激在江边的鹅卵石上,浪花方止,已见两块长约三尺的木板,漂浮水面,原来这道人是脚踏木板,在江上飞渡。
虽说如此,但这道人的轻功,也算得是登峰造极了。
这时,江边百十支渔舟上的人,早已发起喊来,但这喊声是欢呼,而非惊异,大概这江面上的人,早已见多不怪了。
那道人上得岸来,昂视阔步,头也不回,打琵琶亭酒馆之下,径奔江州城内而去。
那道人方走过亭下,只见那江舟边的渔舟中,早走出一个少年来,虽是走,但脚下却甚轻快,打亭下经过时,向东方杰望了一眼,却尾随着道人身后,不即不离。
韦浩没有注意那少年,只望着道人的背影,怒形于色,东方杰却直如不见,只将那玉壶春筛来独酌。
道人的背影已在拐弯处消逝,韦浩方回过头来,见东方杰只顾筛酒,故欲言又止。
回顾亭中,尚有三五个酒客,这时均在纷纷谈论,叙说这道人的种种怪异,异口同声的都把那道人呼为仙长,韦浩听得,更是一皱眉。
东方杰这时放下酒盏,说道:
“邱老前辈一代奇人,不想竟已于前日仙逝,老前辈归真之日,不知韦兄可曾在身边否?”
韦浩听东方杰提起邱丐道,不由凄然肃坐,说:
“小弟蒙他老人家恩遇,但其仙逝之日,却还在秦中,小弟因此遗恨至今,但师兄了尘和万里飘风,却在身侧。”
东方杰又长叹一声道:
“十年光阴,不想竟有这多变故,广惠禅返璞,昆仑老人自受千面人谷灵子掌伤,他已不治身亡,太虚上人伤存归隐五老峰下,据闻今春亦已坐化。是当年五老,而今仅存其三了。”
韦浩也叹口气道:
“也因此一来,道消魔长,东方兄可知那情魔百花公子和红鸠婆,也再又蠢蠢欲动么?”
东方杰闻言,陡然一惊,忙道:
“韦兄此言当真?”
韦浩喝了口酒,才又说道:
“岂止是真而又真,而且那千面人谷灵子,又已重下天山。”说至此,回头一扫,见酒馆中无人注意他们的谈话,方放低声音,说道:
“要看这般魔头如何兴风作浪,只从适才那道人身上,即可得知。”
东方杰道:
“不瞒韦兄说,小弟此次奉师命前来,亦是为适才那老道之故,不过另有事故,但因尚未曾蹑准他落脚之处,且这十来日中,老道不过才现身两次,现正在追踪中,故韦兄适才所言,小弟毫无所悉,若果然如此,恐怕江湖中,再又要掀起一场浩劫了。”
韦浩道:
“此非谈话之所,东方兄请将尊寓见告,小弟今晚尚有他事,容明日走访详谈,好叫东方兄得知,小弟此来,亦系追踪这老道,方来到此间。”
东方杰呵呵一笑道:“如此说来,我与韦兄是殊途而同归了,明日小弟只在敝寓恭候。”说罢,即将寓所告诉了韦浩。
两人又饮了会酒,谈了些往事,当年苗疆扫荡群魔的侠义道中人,都曾提及,只是两人都一般心思,避免谈起瑶乡,每逢谈到瑶乡有关的人物时,两人都不约而同的改变话题。
两人饮酒闲谈间,时光飞逝得很快,早是渔家灯火满江。这琵琶亭酒馆中的酒客,已走得一个不剩了,两人这才起身,并再订明日之约,由韦浩会了酒资,出得酒馆,两人拱手而别。
且说东方杰别过韦浩,向城内逶迤行来,这时入城的人很多,出城的人少,沿途之上,三三两两,所谈的,都是那老道,东方杰侧耳听去,不由心中暗叹,这般不谙武功之人,把那老道,说得成了陆地神仙,牵强耐会,夸大渲染,这一来,已达到了惑民的目的,看来,这老道定有所图谋。
否则适才江中踏波飞渡,分明是有意眩惑,会武功的人,尤其是有高深造诣的,绝不会如此。
东方杰边听,边走,方进得江州城门,就见行人中,有一少年,向东方杰迎面走来,到了东方杰身边,似要开口说话,东方杰微一摇头,那少年即不言语。正是江边尾随老道的那少年。
东方杰看清了身侧无可疑之人,才毫不经意地问道:“探明了吗?”说时,两眼并不看那少年。
那少年本是个渔郎打扮,头上的一顶竹笠儿,低压在眉际,天已昏黑,面貌看不清,也低声答道:“好狡猾的杂毛,原来那落脚之处,只在城内。”
东方杰闻言,也就不再多问,少年去了,不多几步,东方杰已到一家客栈门口,灯牌儿上四个大字:“高升老店”。
东方杰跨上台阶,店伙已笑脸迎出,说:“客官,刚刚儿有人来找你老,见你不在,留下一包东西给你,客官请回房,我这就送去。”
东方杰心下惊疑,若说是适才那少年,怎会有东西留给我。
进入上房坐定,不大功夫,伙计随后进来,手上托着个纸包,似乎沉甸甸的,将纸包放在面前桌上。
东方杰一挥手,伙计退出,起身将房门关上,回到桌前,将那纸包拿起来,果然入手甚沉,打开一看,更把东方杰惊得来目瞪口呆。
难怪那纸包沉甸甸的,原来是一支小巧的银梭,长有三寸,梭身中部有一小孔,尾部中空,打时有一声锐啸发出,最能夺敌心神,这是武林中最厉害的一种暗器,非功力纯厚者不能使用。
东方杰好心惊讶!这种留寄暗器之举,本是江湖中人寻仇的暗号,但自思从别师下山以来,虽说亦曾行道江湖,但惩治的,不过是些江湖宵小,多是下五门的贼子,岂能使用这种暗器,此外别无厉害的仇家,故此心下甚是不解。
东方杰当年下苗疆之时,武功已出人头地,和五老只在伯仲之间,后又随云梦居士苦修数载,不但功力倍增,远非昔比,而且大罗扇已练得来出神入化。因此,心中虽惊无怯,一声冷笑,即将银梭撂过一边,东方杰虽说已是江湖中人,但仍是书生气质,又因这十年来的历练,涵养功夫甚深,更兼艺高人胆大,此事撂过一边,却不再将他放在心上,因适才已饮用过了,也就不再出门。
不大功夫,房门一声咿呀,闪进一人,来的正是江边追踪老道,东方杰进城时和他耳语的,那渔郎打扮头戴竹笠的少年,那少年进得门来,即将头上的竹笠取下,对东方杰露齿一笑,好白的一付牙齿,似排两行碎玉,更比编贝莹晶,看那相貌,何曾是什么渔郎,只听他朗星为目,斜剑为眉,鼻是玉峰垂,方口若涂丹,原来是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年,翩翩浊世的佳公子。
只见他说道:“师伯,今儿可给我踩实了,原来恶道是落在上清宫里,只是怕露了行藏,未曾进去探得。”
东方杰点了点头道:“看适才恶道在江上炫耀武功,不再避人耳目,可知他已有所恃,其行踪自然亦不再隐瞒,此后倒不怕他再被滑脱了。但我在琵琶亭时,曾与一故人相遇,彼亦系追踪恶道来此,据其相告,恶道身后,尚有当年苗疆漏网的一批魔头,即将相继而出。恶道来此,不过是试探侠义中人的反应罢了,此事已非原来我们所看的那么简单,今后我们暂时尚不能露面,且静观几日再说。”
那少年先是一惊,随听东方杰命他还要静观几日,就不由气愤道:“师伯,我们因恶道在这浔阳江一带,闹得太不象话,不一月间,却已做了十余案,前后已有二十多条人命,我们兼程而来,即系要惩治他,现今好容易踩实了他落脚之地,却又不下手,若他再出作恶,岂非我们之过么?”
东方杰见他气愤不已莞尔笑道:“我之所云静观数日,虽说暂不惩治他,又岂容他再出使恶,且这恶道,若真与苗疆那般漏网的魔头勾结,一旦气候养成,兴风作浪,那时,怕就不再是一二十人的性命,而是千万人的了,一二十人与千万人,孰轻孰重?岂不知小不忍则乱大谋么?”
方说至此,忽听前面一阵大乱,随闻脚步声奔进前来,房门霍地一开,东方杰虽在惊疑,但仍坐着不动,那少年却一侧身,挡着房门,一见推门而入的是店里的伙计,满面惊惶之色,不等少年开口,已抢着说道:“客官,你说这不是岂有此理么?”
东方杰被他愣头愣脑的一句,说得来成了丈二金刚,方在一怔,门口人影一晃,闯进前来一人,只见他左手一格,那伙计一个踉跄,直向门外跌去,来人年约二十四五,大环眼,朝天鼻,一张大嘴,撕裂至耳根,左颊贴着巴掌大的一块膏药。
来的原来是个丑汉,人虽丑,穿得却不俗,头戴宝蓝缎壮士巾,身披英雄氅,内裹劲装,单看这一身装束,即知是武林中人,适才向那伙计一格之力,少说一点,这丑汉也有三五百斤臂力。东方杰以游学之态来此,虽看出这丑汉来得有异,却不便伸手,但心中倒也不怯,那少年哪里忍耐得,方要喝问,东方杰忙递出眼色制止。
只见那丑汉大踏步进来,昂然而立,横着东方杰一站,“哼”了一声,大环眼一瞪。朝天鼻一皱两皱,那神气,似乎就要与对方过不去。
东方杰心虽惊异,但仍含笑起立,因实在看不出这丑汉是何来路,自然地把描金摺扇刷地一声张开,将来轻摇,说:
“这位壮士,所为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