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的生活总有不幸的源头。在无数个凄惶的梦境中,记忆总会把雷冰带回到十五年前的那个改变命运的夜晚。在梦里,祖父瘦弱的身躯显得那样衰迈无力,但挥动马鞭的双手却又是那样的坚决。那天夜里,宁州的天空飘着不祥的乌云,黯淡的月光在地面上画出鬼影幢幢,似乎已经预见到了整个家族的悲惨未来。雷冰总是在祖父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外的一刹那大喊着醒来,擦擦额头上的冷汗,并随之发出一声恶狠狠的诅咒:“这个死老头子!”
死老头子所卷入的,是一桩怪诞到了极点的事件,该起事件后来轰动了整个九州。他并不是唯一一个在十五年前失踪的星相学家,那一年夏季将尽时,在短短半个月之内,全九州一共有六名最负盛名的伟大星相学家离家出走,从此踪影不见。在此之前,他们都曾接到过一封奇怪的来信,这封来信令他们立即抛掉手边的一切工作,将自己关在各自的工作间中,近乎疯狂地连续演算了数日。当演算结束后,他们没有留下任何话语,便匆匆离去,并且再也没有回来过。这六个人加在一起,几乎就是那一整个时代的九州天文学象征。但从此之后,象征不再。
雷冰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那封信寄来时的情景。祖父原本只是轻描淡写地接过来信,但一看到封皮上那个古怪的标志——幼时的雷冰认为它很像一块枣糕,后来才弄明白其实是一把算筹——立刻面色大变,往常虽然瘦削却始终保持威仪的身体竟然微微抖了起来。他命令助手替他推掉这几天的所有事务,哪怕是羽皇的征召也得想办法赖过去,雷冰听了这话立刻嘟起嘴。
“爷爷,再过三天就是风翔大典了!你答应了带我去坐马车的!”雷冰提醒说。风翔大典是每年羽族起飞日时举行的盛典,祖父作为钦天监的监正,更加作为羽族第一星相大师,原本是可以颇为尊崇地露露脸的,而他原本也答应了带雷冰去沾下光。但在此时此刻,那封远方来信的重要性毫无疑问远远大过了雷冰。祖父压根没听见她说了些什么,他只是含混地挥挥手,就将自己锁进书房,连半句话都不曾对雷冰说。
不满四岁的小女孩内心充满了世界崩塌般的愤怒。三天后的风翔大典,她赌气没有出门,耳中听见隐隐从外间传来的潮水般的欢呼声,恨不能用棉花把耳朵塞起来。到了夜间,越来越多的羽人感受到月力飞翔起来,欢呼声也越来越响,雷冰真的开始四处寻找棉花,然而就在这时候,书房的门开了,祖父走了出来。
祖父的那张脸雷冰永远也忘不了:灰败、枯槁与病态的兴奋共存,布满血丝的双眼中弥漫着无法掩饰的惊恐,或者说——绝望,却又偏偏带着某种无法掩饰的强烈渴望。这双充满矛盾的眼睛把雷冰吓呆了,已经准备好的抱怨、哭闹、撒泼打滚顷刻间被憋回了肚子里。祖父仍然没有注意到她,也丝毫不理会儿子、女儿、助手们的询问。他手里抱着事先准备好的包袱,用不容抗拒的语调命令他们备好马匹钱粮,然后绝尘而去,离开雁都城,离开宁州。
那是雷冰一生中最后一次见到祖父。大约过了整整一年,才从遥远的越州传来可怕的消息。在那个黄昏,一个让雷冰一见就觉得很不舒服的河络,带着满身的风尘走入了她的家门,雷冰一向不喜欢这个身材矮小的种族。在父母警惕的目光中,河络用生硬的通用语说:“我来,通知你们:雷虞博失踪了。”
“失踪?他究竟去了哪里?为什么失踪?你又怎么知道的?”父亲爆出了一连串的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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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想着她,”君无行叹气,“可是想也没用。她毕竟杀了……”
“放屁!”雷冰凶悍地吼了一声,静立在一旁的纬苍然没来由地抖了一下。
雷冰一把揪住君无行的衣领:“我问你,死了的人能活过来吗?”
“当然不能。”君无行苦笑一声。
“既然人已经死了,没办法再活过来了,你为什么要让死人阻挡活人的幸福?你在世间活得像个孤魂野鬼,你死去的朋友们就会觉得你对得起他们了?”雷冰咬牙切齿,“你的脑袋根本就是一锅浆糊!”
君无行没有回话。他凝视着慢慢坠落的夕阳,出了一会儿神,突然转身走开。
“喂,你去哪儿?”雷冰叫他。
“找个地方大吃一顿,再好好睡一觉,买几身干净衣服。”
“敢情我说了那么多话就把你说饿了?”雷冰鼻子都气歪了。
“我得吃饱喝足谁好了才能上路啊,”君无行头也不回地说,“找人这行累着呢,你又不是没找过。”
雷冰嘴角漾起一丝笑意,但她很快喊道:“笨蛋!九州那么大,你找到胡子都白了也未必找得到啊!”
君无行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有什么办法把她给我变出来么?”
雷冰摇摇头:“我刚才就说了,你的脑子真是一锅浆糊。邱韵虽然决意不再做杀手了,但是以前那些为她传递信息的渠道都还在。如果有人委托她杀掉一个叫君无行的人……你觉得她会不会赶过来提醒你注意呢?当然你要觉得人家对你连这一点情意都不存在了,就算我没说好了。”
君无行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长叹一声:“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