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那家名叫埃诺的小餐馆里被逮捕的。十二点钟。我正吃着鸡蛋喝着咖啡。不算是午餐,是把早餐挪到这时候了。在大雨里跋涉了好长一段路,我已浑身湿透,累得够呛。沿着高速公路一直走到这个镇子边上。
这家餐馆不大,却干净明亮。新开张的,布置得像是一节铁路车厢。店堂窄窄的,一边是一溜长餐桌和兀然凸出的厨房,靠墙那边则是一个个分隔的厢座。
中间那条通道也可以算作一个隔间。
我坐在一个靠窗的厢座里,拿起不知什么人扔在那儿的一份报纸,瞧着上面的大选报道,那家伙我上一回投票就没选他,这次也不打算选他做总统。外面,雨停了,玻璃窗上还滴着一串串亮闪闪的水珠。我看见两辆警车驶入满地沙砾的停车场。车子开得很猛,轮胎嘎吱作响地扑向停车位。灯柱一闪一闪,红蓝交织的灯光映在我窗前的雨珠里。车门突然打开,警察跳了出来。每辆车下来两个,手里都有武器。两把左轮,两把滑膛枪。这可是重家伙。一个拿左轮枪的和另一个拿滑膛枪的包抄到后面去了。其余那两个便从门里冲了进来。
我就坐在那儿看着他们。我知道餐馆里都有些什么人。后边有一个厨师,还有两个女招待,剩下是两个老头,还有我。这个行动是冲我来的。我到这镇上还不到半个钟头。这儿其他那五个人也许一辈子都生活在本地。如果说他们有什么麻烦的话,无非是让警察觉得有点碍手碍脚罢了。他得向他们表示歉意,还得含糊其辞地跟他们解释一通,把他们带到警察局去做证词。于是这重武器就冲着我来了。我三口两口地往嘴里塞着鸡蛋,把一张五块钱的票子塞在盘子底下,把报纸四四方方折好塞进外衣口袋。两手搁在桌子上,一口喝干杯子里的咖啡。
那个拿着左轮枪的在门口停了一下。他弓着身子进来,两手攥着枪,瞄着我的脑袋。端着滑膛枪的家伙封堵在那儿。这是两个精干强壮的小伙子。动作利落而准确,教科书上的招式。那左轮枪把守门道,其位置可以精确地控制整个屋子。
那滑膛枪近距离射击能让我脑浆溅满窗口。要夺路突围显然没戏。在近距离肉搏中左轮枪手也许会失手,可远处的滑膛枪从门道里轰过来,准能把上来抓捕的警察和我一块儿干掉,还捎带后面厢座里的老头。到现在为止,他们做的一切都正确无误——毫无疑问是这样;他们局面占优——这也毫无疑问。仄逼的厢座把我的身子卡在里面,我根本施展不开手脚。我摊在桌面上的双手活动了一下。端着滑膛枪的警察更挨近了。
“不许动!警察!”他高喊。 棒槌学堂·出品
他尽量扯高嗓门,想吓住我。教科书上的招式。那些大呼小叫多半是想把围捕目标吓得趴下。我举起双手。拿左轮枪的家伙从门口走进来。那滑膛枪离我更近了,太近了。这是他们的第一个错误。
如果真要动手的话,我会猛然扑过去攥住滑膛枪管,迫使枪口朝上。
轰出去的子弹会射穿天花板,也许,我该用肘弯猛击那警察脸部,滑膛枪没准就能到我手里。拿左轮枪那家伙会调整枪口角度对准我,却又不敢贸然开枪伤了同伴。也许这就该他们倒霉了。但我仍坐在那儿,两手高高举起。拿滑膛枪的警察仍扯着嗓子叫喊,跃动着身子。
“从座位上起来,站到地上来!”他喊道。
我慢慢站起来离开厢座,把手腕伸向那左轮枪手。我不想趴在地板上。不想让这些乡下小子弄得灰头土脸。就算他们拉来整支带榴弹炮的警察部队也不干。
拿左轮枪的是个警官,挺沉得住气的。拿滑膛枪的见他的搭档把枪插进枪套,便从皮带上解下手铐,把它铐在我手腕上,手里那管枪还一直瞄着我。后援组的人从后边厨房进来了。他们绕过长餐桌,卡住我身后的位置。他们过来把我全身上下拍了个遍。我瞥见那警官在摇头暗示,没有武器。
后援组的人一边一个拽住我胳膊。持滑膛枪那人仍将枪口对着我。那警官走上来。这白人男子有着运动员的身胚,瘦长,结实,皮肤晒得黢黑。跟我年纪差不多。衫衬口袋上方的化纤胸牌上标着他的姓氏:贝克。他抬脸看我。
“你因谋杀罪被捕。”他说,“你有权保持沉默。你说的任何话都可能被作为对你不利的证据。你有权聘请律师辩护。如果你请不起律师,佐治亚州政府将为你免费提供一名律师。你明白这些权利吗?”
真是一篇出色的米兰达宣言。他说得很清楚。他没有拿着卡片照本宣科。他说这些话就像是知道这里边的意思,也明白它对于我对于他的重要性似的。我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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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然而,我和罗丝柯的关系没有向前发展的可能,根本没有可能性,我们之间有太多的问题。在经历了二十四小时多一点的时间后,一切都结束了,我又回到了路上。
用那些抽屉顶住破裂的门扇是星期天早上五点钟,我们两人都累极了,但肾上腺素仍在体内活跃,所以我们根本睡不着觉,只是在那儿交谈。谈得越多,越不想睡觉。
在刚刚过去的六十四小时里,罗丝柯大部分时间都处于被羁押状态。她没有受到虐待,她告诉我说他们没有碰她。她非常害怕,好在他们只是差使她像奴隶似的干活。星期二那天,皮卡德开车来接她,我看着他们离去,向他们挥手告别,她把我们的进程告诉了他。
车子在乡间公路上行驶了一英里后,他拔出枪对着她,收缴了她的武器,给她上了手铐,把她带到货仓。他直接把车开到卷闸门前,逼迫她和查莉·哈伯勒一起干活。我从高处望下去时,看到她俩一直在干着那份苦役。罗丝柯曾从克林纳的儿子开进来的那辆红色货车上卸过货,而我跟着那辆车一直跟到孟菲斯,心里还在纳闷为什么那车里竟是空的。
查莉·哈伯勒在那儿做了五天半的苦力,从星期一晚上算起。
克林纳当时已经开始忙起来了,因为海岸警卫队撤离得太快,出乎他的意料。
他知道自己必须赶快把这儿的存货装运出去。所以,皮卡德直接就把哈伯勒家的三个人送到货仓来了。克林纳需要这些人质干活。他们每天晚上只能睡很少的几个小时,就睡在钞票堆上,手被铐在办公室底下的楼梯上。
星期六早上,他儿子和两个警卫没有回去,克林纳简直要抓狂了,他已经没有什么人手可用了。于是,他驱使人质不停地干活。星期六晚上她们几乎都没有睡觉的工夫,只是绝望地把那些堆积如山的钞票不停地铲进箱子里。这活儿越来越干不完似的,卡车把一车车新弄来的美元倒在货仓地上时,克林纳就变得越来越疯狂。
那三天里,罗丝柯大部分时间都在做苦力,这漫长的三天是她生命中最恐惧最危险最疲劳最屈辱的时光。而这一切都是我的过失。
我越是这样自责,她就越是不肯责怪我。是我的错,我说。不是你的错,她说。我真对不起你,我说。别这样,她这样说。
我们互相听着对方的叙述,接受对方的解释。但我还是觉得是我的错。当然,她百分之百不这样认为。尽管她这样说了,可我们还是解不开这个结。这给我们之间的关系留下了一个小小的阴影。
我们在她那个小小的淋浴间里一起洗澡,那一个小时是最美好的时光。我们冲洗着身上的汗渍、钞票气味和烟熏火燎的气味,一边仍在交谈。我告诉她星期五晚上发生的事情,那个暴风雨之夜在哈伯勒家里的伏击。我把所有的情节都告诉了她。我说起那一整袋的刀子、锤子和钉子。我告诉她我是怎么把那五个家伙干掉的。我还以为她会为此而万分欣喜。
没想到,这却成了我们之间发生的第二个问题。因为当时站在热水龙头底下冲淋,没觉出什么大的反应,但我听出了她嗓子里似乎有什么异样,只是微微一下战栗,并不是惊异和不悦。只是某种疑讶而已,也许是觉得我有点过分。从她的声音里我能听出这意味。